一千石的大船,好几百来号的漕船帮工,身上是缺襟的葛布短打,腰系红巾。冬天腰巾不变,换穿缺襟狼皮袄,便是微微敞着胸膛也不显粗鲁,整齐划一,气势骇人!
湛天动淡然致意。
帮规素来如此,并非刻意营造。
其他人态度自然,除了因为晕船吐得脸色青白,吐光了胆汁下不了床,站在船舷上除去目瞪口呆还是目瞪口呆,这辈子没见过这种排场的海靖。
他不知道,就算寻常人几辈子也见不到这样的场面。
他看着那些高头大马、黑压压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汉子们,看着粼粼江水,看着一头扎入晴空一角的燕子,很久很久都没有真实感。
小堂口的河船果然不能拿来和大船比,不比船舱大小,不比待遇好坏,单单行走在夏暑湍急的河道上,大船就犹如航行在地面一般平稳,立判优劣。
要她们几个丫头说,这行船大好时光,看山过水,听惊涛拍岸夹着两岸猿声,夜半寺庙荡起的钟声到客船,主子们用来培养感情是最好不过的美事,不过,世事常事与愿违,没眼色的人也不是没有,譬如因为湛天动不在,不得不全权揽起淮安总舵所有帮务的二当家张渤。
「他奶奶个熊!」自从这一根肠子直通到底的大老粗收到某老大已经上了漕船,不日可以下扬州的好消息,就扳起手指开始数日子,接着快速打包,令人将一叠叠、一摞摞的文书用最急件送到了船上,附上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完璧归赵」四字。
还完璧归赵呢,囤积半年的文案书件能有多少?
在船舱外伺候茶水、听候呼唤的贴身小厮,听见自家主子难得爆了粗口。
这其实不能怪张渤。
漕帮里识字会写的人如凤毛麟角,对于只能把自己名字写全的二当家来说,要他每天在字堆里打滚比给他一刀还痛苦,湛天动是知道他的性子,也没让他一个人唱独角戏,毁了帮里的运作,事前就给他调来文武全才的李卫和一个熟悉帮务的文士。
只是他没想到,海东青一到家,那厮就把积累到天怒人怨的文书一样样物归原主,很据悉,自认无事一身轻的家伙已经在天水阁花魁的包厢泡了两天两夜,左手拿酒杯,右手抱美女,甚至让人傅话给妻妾,说她们的男人要回家了!
湛天动并没打算治张渤一个什么办事不力之类的罪名。
想回家是吗?嘴里喊着想家,人却在天水阁,这人能累到哪里去?他压根不相信,张渤定是无聊的成分居多。如果是李卫来说,他还会信个几分,他自己的兄弟有多少斤两,他明白得很。
湛天动很「好心」的让人去通报张渤的正妻,让她迎接「劳苦功高」的相公,张渤能有十几个妾往府里抬,和这位正妻不是没关系。
他这兄弟和天下的男人一样,只要瞅着对眼的女子就会心动,说难听一点就是好色,可这消息只要传入家里头,他那人人称羡的妻子二话不说就会把那女子往家里搬,也不过几年,府里的妾室、通房已经多到他记不住。
唯一就一个正妻说的话,他还会乖乖的听。
湛天动忙了两日,饭也摆在船舱里,一步都不曾走出去。
这天,西太瀞出现在湛天动的舱门口,小厮弯着腰,一脸粲笑,「爷说小姐一来,不必通报,往里面请就是了。」
「你们家大爷知道我会来?」
「爷的心思,福来不敢揣测。」
好个不敢揣测,能跟在湛天动身边,没有比别人更添几分机灵怎么可以?
西太瀞一笑,一脚踩进某人的地盘。
她不是那种一有心上人就要黏在一起的女人,要是婚后日子两人除了晚饭时间能互相见上一面,说上两句话,那也就好了。这两日,他忙得热火朝天,那些帮务她又帮不上忙,而且要回府了,她也有自己的营生,那些她丢了很多天的商事也是该理一理了,因此,两人各理各自的事,直到十九在她耳边提醒她,也该关心关心大爷。
十九怎么说来着——
虽说订了亲,也是口头上,没有庚帖,没有三媒六聘,大爷那么出色的男人,她不主动点,迟早会落空。
这丫头急个什么劲?那些个流程也要回到陆地才能走,她都不急了,十九这太监急什没有人能勉强她做任何事的,可她来了,只因为喜欢了这男人,一旦感情如潮水涌出,她就随心去做,就算他积攒了的公务多是因为她所致,桌上漏壶也已经三更,她是该去提醒他该睡了。
人再俊,要是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也会打折扣的。
灯下的他,半罩着光,发还没放下,挺直的鼻梁眉眼如一抹清水烟云,和白日刚毅坚韧的他不太一样,宽袖卷了小半截,下笔如飞。
一旁捉袖抬腕给他研墨的童子看见推门入内的人,瞅了眼头也没抬,却明白示意他可以下去了的主子。
笑咪咪的垂首躬身给西太瀞行了礼,他可以歇息去了。
「都几更了还趴着,眼睛会坏的。」白日船舱的光线就不算太好,这会都夜深了,一盏灯能济什么事?
他放下笔,自前襟掏出十几颗夜明珠撒在桌案上,顿时,一室明亮如白昼。
「有这么些好东西怎么不拿出来用?」她一笑。这人对吃穿都不讲究,对身边的财物也不怎么在乎,到底什么才能让他挂心?
「要不是你说,我也不记得这些东西。」一抬头,他脖颈的确有些酸疼,可是一看到她,所有的困顿疲倦都消失殆尽。「你不该睡下了吗?」黑发编成一条俏丽的大辫子,十来颗少见的猫眼石在其中若隐若现,半新半旧的家常衫裙,显然是歇下又让人给叫起来的。
没错,就连发上的装饰也是卸到一半又簪回去的,这都是十九的杰作。
「你一定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过来?我那丫头说,我要不来探探你,表示一下用心,像你这么出色的男人很快会觉得我不够妩媚撒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改了心意,把迎娶的事黄了。」她算是对十九这丫头多了层认识,平常看起来不绕肠子、不起花心思的人唠叨起来,也有长舌之能。
「是个聪明堪用的丫头。」他笑着,目光轻敛。
「我进来的时候,福来说爷在等我?你知道我会来?」
「十九要是不催促你,你还真不打算来见我?不想我吗?」为了她的「主动」他只好小施心计,让福来去提点了一下那丫头,想不到效果出奇的好。
这人不是在忙吗?她不来还有错?「我这不是来了吗?」好吧,算他事后还诚实。他轻轻捋了下她的发。「那表示你想我……会下棋吗?」
「不会,你教我,我是个好学生。」
「你对什么都这么有自信。」不张扬自己的长处,也不隐藏自身短处,和她在一起就两个字,舒适。
「这不就是你喜欢我的其中一个原因?」
湛天动撩袍落坐,欣赏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摆了棋盘,棋盘是用一整块罕见的水晶雕琢,白玉子和墨玉子摆在上面,晶莹剔透。
湛天动持黑子落下。
她垂睫,学着他将白子也放在同样的地方。
湛天动拈子再落,她依样画葫芦。
「过几日,太尹会到扬州为你送嫁。」
「我一个字都还没跟他说,你和他通了消息?」她掀了下长睫,分心看了他的黑子啊?
「你日子挑好了?过几日?告诉你,嫁衣吉服,我什么都没准备。」谁给她绣嫁妆?就算一切从简,十天半个月能不能完成六礼谁都不敢说。
「我离京的时候就和他商量好了,我怕你万一改变主意不肯嫁,便让他先准备。」西太瀞总算瞠了眼。敢情,她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这男人要耍起心计来的时候,也很深沉。
还有,太尹被带坏了,居然对她一个字的口风都不露。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麻烦他,他的生意才站稳脚步,可弟弟给姐姐送嫁,天经地义。
我急于把你娶进门,也知道男婚女嫁自古有礼,若把你从湛府里又娶进湛府,于礼不合,我不想委屈你,因此在外面置了间宅子,回扬州后,你暂时住那待嫁可好?」在扬州他没有长辈可以问这些,所以去问了师娘。
「就住几天,那宅子一应人手都有,不会亏待你的。」人不怕别人亏待自己,最怕自己亏待自己,她父母双亡,没有显赫家世,没人替她打理婚事,又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对迎亲送嫁的事情也两眼一抹黑全然不知,可他倒是什么都替她想齐了。
「从别处宅子出嫁,更为妥当……」把别处的宅子当娘家吗?她截断他的话,慢慢的道:「我在绿水巷有自己的宅子,人手有四个丫头也够了。」这是她头一次在湛天动面前提到自己的财产。
他只知道她在外面有营生,但具体收益和经营的是什么行业,一概不知。不是他不关心,是没想过要涉足她的领域,所以也无从知道她手头上有多少买卖?嫌不赚钱?他从头到尾唯一想要的只有她这个人,没有其他。
「那我把人手调派过去,那些人本来就是替你备下的。」
「嗯。」对这些事,她从来不扭捏。
屋安瀞了下来,西太瀞清楚听到自己落子的声音,还有评评、评评评的心跳,一次比一次还要快。
她的确是个好学生,一开始湛天动让她五子,两盘以后让四子,最后她输了五盘,以第一次下棋的成绩来讲,奇惨败北。
但她倒是不气馁,「明天继续!」
湛天动也不动那些棋子,笑出一口白牙,唇边凝住那朵微笑,不知道自己露出疼惜到骨子里的神情。「好。」
「还有,我想和你白头到老,所以就算公务很重要,睡眠也很重要,一天起码要睡满四个时辰。」人不睡觉会减寿的。
「好,四个时辰。」她想和他白头偕老,这是她的承诺。他的声音不由自主的喊出来,「太瀞要嫁我湛天动了!」他朝思暮想的人,往后将可以日夜相对,他的心哪能不激动成一锅沸水?
船舱外的人听见动瀞,嗷叫一声,一个传一个,这一夜,看似没能安瀞了。
西太瀞看着湛天动无法掩饰的欢喜之情,一颗心也跟着发热滚烫了起来,已经没有什么表情足以表达她的羞赧和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