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清泉上,一根漾着水光的钓鱼丝线系着银钩在空中飘荡,离水好几寸,溪声淙淙,偶尔激溅起几点水花。
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人以双臂为枕,躺在树丛下,觑着叶缝间挥撒下来的流光金影,微眯起眼,一派悠闲自在。
“我说——你啊,这树影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你已经瞧了大半个时辰。”说话的男子有极霸道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习惯命令人的人。
他一身雪白绲金边的华服,头顶小金冠,可见非富即贵。
“我看我的,你累了可先回去,别管我。”布衣布鞋的男子躺在随身携带的褡裢上,沉浸在树影下的脸让人瞧不出表情来,不过他的语气一派悠闲,浑身散发的气势令人十分心折。
“别管你,那可不行,本驸马还需要你的帮忙,不盯牢你,大好的江山可就遥遥无期。”
“天下大势底定,战火才停歇没多久,老百姓需要长期的休养生息,驸马爷何苦再掀兵燹?”他的声音像幽静的湖泊,能安定人心。
“我三顾茅庐,希望堂先生不要敬酒不吃。”鄯宝宝容不得人家冲撞身份,即使低声下气也掩不住他高高在上的气势。
这样的人要如何兼善天下?堂余幽站起来,拾起纳鞋,无心再谈。
“驸马爷,天命有数,我只是小小布衣,如何说改就改,你太瞧得起我这粗鄙凡夫了。”江山如此迷人,引英雄竞相折腰。
“哼,放眼天下,黄口小儿也知道你是身配六国相印的乞丐皇帝,你要不是,父皇这片江山又是从何而来,别推托了,你就跟我回驸马府,我不会亏待你的,美女财宝,保证你要什么有什么。”
为了表示所言不虚,他击掌一声,掌声未散,四周就冒出身穿青衣的仆从,每人手中捧着的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鄯驸马,无功不受禄,权力迷人,但问人世间有什么是永远的?堂余幽已经解甲归田,美女、财富对我毫无用处,请收回你的厚爱,另外,我性喜安静,驸马爷贵人多事,没事少往来的好。”
“君有命,你敢不从?”乒乓扫掉捧盘上昂贵的半人长红珊瑚,鄯宝宝耐性尽失。
堂余幽背着光,双手反剪,眉宇微微拧起,狭长的眼瞅着绿荫枝头上整理羽毛的彩鸟。
“你妄想你的帝,我当我的散仙,有什么好敢不从的?”
“就凭这句话你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鄯宝宝顿时动起杀机。
“不能用就杀,是驸马爷用人的准则吗?”突然渗入空气中的杀气从鄯宝宝身上迸发出来,堂余幽反讥。
“为什么不?”鄯宝宝冷笑,随着他愈显霸厉的狂笑,衣服蓦然无风鼓胀起来,在他身边的仆从们禁不住宛如狮吼的声响,纷纷捂着欲聋的耳朵走避。
堂余幽也被地面卷起的泥屑喷得满头满睑,直攀住一棵松树的树干才稳住身子。
不知道经过多久,飞砂走石还有无名的飓风才停歇。
摇着金星乱冒的眼睛还有晕眩的头,堂余幽好半晌才能定下神。
“怎样,你从是不从?”
堂余幽瞧见有些走避不及的仆从摔跤吐血,还被总管模样的人拳打脚踢,心中不禁有气。
“鄯驸马,要做大事业的人应该心怀慈悲心肠,一个把人命视为蝼蚁的人,没有当人上人的资格,也许你应该回你的驸马府多思考几天才好。”堂余幽的声音压低,骤然多了丝危险气息。
“我就不相信你能对我怎么样。”胡作非为是属于上位者的特权,被他的狮子吼功一吼,这传闻如天神的男人想必也抵挡不住,说穿了,也是一副凡夫俗子肉体的人而已。
“不怎么样,只是多拉几天肚子。”
堂余幽像水般的声音流入鄯宝宝的耳膜,他突地感觉肚子咕噜的响了声。
不会吧……根据他打探的消息指出,这乞丐一样的男人有张皇帝嘴,说什么都灵,去他的妖言惑众,他鄯宝宝不信邪!
在他举棋不定时,堂余幽已经收起没有渔获的钓竿,高大斯文的身影没入林子里,脚步愈走愈远。
然而鄯宝宝没时间去管了。
因为,他发现从小到大没生病的肚子开始发出诡异的鼓,有万马奔腾的趋势……
☆ ☆ ☆
因为是黄泥路,所以走起来备觉艰辛。
擦着额头细细泌出来的汗珠,满及第暂时躲进道路边的树荫下,终于看见不远处色彩清雅的青瓦飞檐。
早知道路途这么远,就不该省那一两的钱雇辆驴车,在秋老虎的肆虐下,她足足走了个把时辰。
稍稍喘息了一会儿,她再度提步往前走,不久后,即见到那户青瓦飞檐的人家。
白石为砌,围墙旁栽种了一排绿意盎然的树丛,潇洒有致的枝条探出,暗香传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满及第拾阶而上,大门上头挂着一个泛黄的牌匾。
“一肩烟雨筑,应该就是这里了。”因为老四给的地址不清不楚,她不敢十分肯定目的地就是这里,但是放眼这地方就一户人家,应该错不了。
她再瞧了一下,格局不大的门户,周围却林荫葱笼,鸟声啁啾,“山晴”、“静好”两方春联贴在大门旁,除此以外,不见门前车马,也看不见一个洒扫的家丁。
满及第扣住门环用力敲下,未上锁的大门即敞开一条缝。
霎时,满园芳香袭人,觑着门缝,她看见一排开满小花的木墀满空飞舞,及各种千姿百态的花木。
顾不得什么叫做非请莫入的礼节,她沾了泥的绣花鞋在门槛处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推门而入,在青石板上站定。
她的家在汴京的小巷弄里,前面一半做为店面,后面局促的分为好几等分当做住家,联想要一个能转身的空间都有些困难,更遑论养盆花草。
京城的有钱人家她不是没踏足过,只是那种逼人的富贵叫人窒息,然而这里不真实得像她梦里的幻境。
“有人在家吗?我给贵府的女眷送花冠子来。”问话间,微风拂来,吹落的桂花扑上她的发梢与衣袂。满及第静待了一下,四下依旧静默,只有夹道的硕大紫薇迎风摇曳。
“都没人回话,那我要进来喽,我不是闯空门的偷儿,要是你们养了看家狗一定要拴紧它,我……嘿嘿,不是怕四脚动物,只是不喜欢这时候跟它们攀交情。”
她一边喊着一边小心翼翼的怕撞着突如其来的大树。
等一下她不会遭乱棍打出去吧?
这家人对种花树一点概念也没有,哪有人家好好的路,中间要不是突出一棵树,要不就是横着一座假山,还好,她走着走着仍给她走进了大厅。
其实,她一路进来就觉得有些奇怪,这宅子看起来空旷,却也不是没人气,但是花草树木随意乱长,大厅空无一人,愈想她心里愈害怕,还是回家算了。
但是……她掂掂手里提着的木头箱子。
守着父母留下来的花冠铺子,家里还有六个仙女般的妹妹,肩上背负着持家的重担,说什么身为大姐的她都没有任性的本钱。
满及第心跳得很快,正挣扎着要不要作罢,却隐约听见大厅后的中庭飘来谈话声。
她加紧脚步,穿过月洞门,这后面显然要比前头正常许多,曲线圆润的青色石拱桥将前厅、后堂一分为二,桥下金波荡漾,精巧的人工湖隐在青松翠柳中,不见尽头,桥上有人正在谈话。
偷听别人讲话是不对的行为,满及第要自己回到大厅乖乖等人,但是好奇心让她平常很听话的脚步直往拱桥走去。
“三顾茅庐已经是敝家主人最大的诚意,你不知好歹真叫人失望。”身着契丹服饰的男人拔高声音,显然是经过一番沟通无效后恼羞成怒。
“我只是凡夫俗子不懂政治,但求独善其身。”布衣男子没有被他的语气影响,音调依然。
“哼,你想骗谁,我家主人吩咐过,要是先生不能为我们所用,别人也休想得利。”契丹人以一口不是很正确的汉语撂下狠话。
说完,他按住腰际的长弯刀。
“我是人,并非工具,为什么没有人听懂我的话?”他身上的布衣有几个补丁,但不达褴褛,那股干净清爽带着浓郁的孤芳自赏,宛如闲云野鹤。
“废话少说,你走是不走?”契丹人的弯刀出鞘,银光闪动,肃杀的气氛一触即发。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才说完,一道薄光从他腰际划过,霎时鲜血飞溅半空高,随后他重重的跌入人工湖里的小船,激起一片水花。
满及第全身的血液在瞬间被抽光,为了不让过度受惊的自己发出声音,她狠狠将整个拳头塞进嘴巴。
杀人灭口!
她看见那契丹人脸带煞气的环顾四周,确定连一只鸟也没看见他干下的好事后,才收刀入鞘,利落的跳上桥头,几个纵跃,快如闪电的消失。
满及第双腿发软,他该不会看见她吧,不会不会,她躲得十分隐密,为了自己的小命,她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为了保命,她本来不停抖动的脚生出神奇的力量,虽然还没从惊慌中回过神,但她手脚并用,很快的从拱桥上退了下来。
这一退下来,她紧接着瞧见骇人的一幕——
都怪眼珠子不听话,她要是这样爬回家,顶多做一场恶梦发发冷汗也就算了,偏偏她哪里不好看,正巧看见人工湖里的小船正载着那个被杀的人……不,应该是尸体。
瞧他半截袖子泡在冰凉的水中,她怜悯的心无可救药的泛滥起来。
满及第恍若受蛊惑的往桥下走,连鞋袜都没脱就涉进水里。
水下全是软泥,举步维艰,而且一下水才知道这个湖不是普通的深,她像缺氧的金鱼一样,得张大嘴直喘息,才能抵挡一直往脖子蔓延的水压。
不过也才初秋,这湖水怎地寒冷如冰?满及第不禁在水中打了个寒颤。
吃了不知几口泥沙水后,终于购到小船的边边,她大胆的用食指测了测对方的鼻息,有些失望的收回手,转而打量起这个人。
刚才的距离太远,也无心注意他人长相,现在趴在船沿,他明显的五官整个呈现在她眼前,白皙的皮肤是透明的,可能因为失血的关系,让眉心中央的一抹殷红十分醒目,满及第忍不住用食指摸了下,“咦,擦不起来耶。”
她还以为那是用胭脂描绘上去的,原来是真的啊。
她怀疑的又摸了下,触感依然,这才放弃。
他闭着狭长的眼,周身散发的气质不似文人自命清高的软弱,也不见击剑任侠的倜傥浪荡,即使这般狼狈的躺着,浑身还是流转着如水晶一样的温润内蕴,叫人目眩神怡。
她从小要带六个妹妹,又要养家活口,别说没时间多看男人一眼,就算出现个称头点的,眼光也直往她六个妹妹的身上飘,没有人会注意她这只老老的丑鸭子。
其实只有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样的男子,那无关门第、无关容貌,只求心意能相通,只不过渺小如她,连普通男人也不会有谁想多看她一眼,还说什么心有灵犀的人来跟她相遇,她只是做白日梦。
呵呵,她今天想太多了,平日投身在忙碌的工作中,她很少胡思乱想,也没那时间胡思乱想,今天她是怎么着?
就算他乱好看一把的,但,人死了也不过剩下一副骷髅。
“人死不能复生,就把你推入水中好了,虽然泡水会让你的身体浮肿,也会变成鱼儿的食物,但是反过来想,这副臭皮囊留着也没用,贡献你最后一点用处你应该不会反对才是。”对着尸体祝祷,这是她千辛万苦涉水过来的最终目标——替水中的鱼儿储备食物。
想到这里,满及第用力一翻,小船上的男人咚地翻落水中,咕噜咕噜的水泡涌上来,直到他白色的衣袂没入混浊的水中。
做了一件“善事”,满及第很是满意。
“鱼儿呀鱼儿,你们咬他的时候放轻些力气,别咬坏自己的牙齿喔。”临行前她不忘叮咛。
回到岸边,拧干衣裙,她满心愉悦。生意没做成反日行一善,这倒也不错。
脱下只剩下一只的绣花鞋,她开开心心的转身回家去了。
☆ ☆ ☆
狂浪的笑声夹着咳嗽声回响在人去楼空的人工湖边……
“我该谢谢你把我捞起来吗?”全身湿淋淋的堂余幽站在草皮上,头上的英雄髻还夹着几根水草,臭泥把一件白衣全毁了。
“啊,不用不用,你只要感谢自己的忍耐功夫够就行了。”笑意还残留在秋梦梁的嘴唇,他一点都不遮掩。
“鄯驸马的人撤了?”堂余幽从头到尾都不以为诈死是好点子,凡事都该光明磊落,假死能瞒得了谁。
“你死得那么逼真,又臭得要命,他派来的手下每个人都捏着鼻子,你没看见他们比苦瓜还皱的脸。”秋梦梁犹带笑意的道,想到那些人逃走的样子,说有多好笑就有多好笑,要是蹲在驸马府拉肚子的鄯宝宝,知晓他派出来的人做事如此草率,不知道会不会提着裤子出来骂人。
“应该谢谢那位要我‘物尽其用’的姑娘。”堂余幽不带丝毫怨气,慢条斯理的拿掉身上的脏东西。
秋梦梁又扬起一阵不留情的大笑,甚至因笑得肚子疼而弯下来。
“梦梁。”
“咳咳,我知道,我又不是推你下水的刽子手,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的应该是那个坏事的姑娘,只是这实在太好笑,我忍不住,你就让我多笑一下嘛!”
“杀”了堂余幽以后的秋梦梁并没有走远,他趴在高楼将湖边发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
对于堂余幽的凄惨,他发自内心同情,还有……好不快意的爆笑。
“说她坏事倒不至于,”个性温文谦雅的堂余幽只能随他去。“但是希望驸马府的人不要找她麻烦。”他不想牵连不相关的人,只渴望得到应有的安宁。
“你就是太仁慈了,看过那么多战争杀戮,还是没能把你的个性改一改,吃亏没能让你多硬点心肠吗?”
世人以为堂余幽身上那六国相印是怎么来的?南方有荆南、蜀、南汉、南唐、吴越,甚至还包括宋王朝的左右宰相双印。
堂余幽帮着宋太祖以两年的时间灭蜀,七年后灭南汉,十二年后完成统一全国的大宋王朝。
他背负六国的寄托,只能保存一个强盛的国家。当每一个割据的势力被消灭,没有人知道堂余幽抱着怎样的心情看国家亡去。
至于身负契丹血统的秋梦梁之所以接近堂余幽,为的是自己远在边疆荒漠的族人,但是,两人从少年相识,随着一次又一次血流成河的战争,他不确定是不是该把肩膀已经不胜负荷的朋友再拖下水。
“我去换一件干净的衣裳。”堂余幽不想提过去的事。
这一动,身上滑出一条肥硕的鲤鱼掉在草地上活蹦乱跳。
秋梦梁少不了又一阵讪笑。
“你笑得这么愉快,这条鱼就当我们的晚膳吧。”堂余幽捉起草地上的鲤鱼,没想到那条鱼滑不溜丢,一个跳跃钻进秋梦梁的内襟。
“哇……不要钻,堂……余幽,我不下厨,我们去外头吃啦。”秋梦梁再也得意不起来,连忙捉出衣内的鱼丢入湖中。
堂余幽向前的步伐突然一踬,脚下的鞋踢到硬物。
那是满及第忘记带走的木箱。
陈旧的箱子里,呈八角形的空间填满绒布,中央放着一顶竹丝为骨,黄金成型,施以钿翠、珍珠宝石的花冠。
“我的娘,好精巧的手工,你瞧,这只翠凤还有云纹活生生像是要腾空飞起,我家里的工匠恐怕也没这般手艺。”秋梦梁赞叹着,伸出手轻挲着花冠上的金丝珊瑚不放。
堂余幽对他的手甚为感冒,看似漫不经心的将整顶花冠巧妙地移回木箱里。
“小气,摸一下会怎样?”秋梦梁扁起嘴嚷叫。
“把人家的东西弄坏我们赔不起。”
“要给你荣华富贵的冤大头比钱塘江的石头还多,要不是你想不开,把白花花的金银珠宝往外推,现在不会只剩一幢破宅子,皇帝老儿玩的杯酒释兵权是针对那些拥军自重的老将功臣,你跟人家凑什么热闹……
“好吧,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叫急流勇退,我记得,但是,你跟我的吃穿用度要去哪想办法?你就是不听兄弟我的金言,当初若将万岁爷赏赐给你的金银珠宝随便摸两样带走,都好过咱们现在苦哈哈的过日子。”
“我是死人,用不着那些身外物。”功名利禄如浮云,食鲍鱼、穿绫罗、车马从,要是不能让人的心灵更丰富,不要也罢。
“这么说你是怪我没用力把你真的砍成两段?”
堂余幽不语。
“哈哈,开玩笑的,别当具。”秋梦梁撇了撇嘴。
“我并没有说什么。”堂余幽把眼光移开。
“好,我是活人,活该我自己张罗对不对?”秋梦梁硬转回来,谁叫他误交匪类。
“我知道你吃不惯清粥小菜,其实你应该回大漠去,你的子民都在翘首盼你回去。”堂堂一个契丹国的皇子委屈在他身边十多年,真是够了,就算他现在转身离开,他也不会有任何怨言,相对的,他会真心祝福那个在长城外的游牧民族。
“你不跟我回去,我就不走。”
“你又要炒冷饭。”这件事他们讨论过无数次,还是没有结果。
“我是就事论事,这江南虽好,哪好过一望无际的黄沙滚滚,剽悍坚韧,我要你去瞧瞧我大漠姑娘的好。”想到故乡,他的眼瞳散发出灼亮的光芒。
堂余幽知道说服不了秋梦梁,干脆闭嘴,移眼瞧着箱子内侧用丝线活灵活现绣着的“满”字。“这个满姑娘你认识吗?”
“手这么巧的姑娘不多,咱们进城抓人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我们晚上已经有鱼了。”堂余幽太了解秋梦梁的企图。
“鱼啊,”他呵呵一笑,指着湖水道:“投奔自由去了。”
死人……嘿嘿,用什么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