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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假情人 第四章

  娓娓生著闷气,一路僵坐像座雕像。

  挟制她的男人却丝毫没有知错而省悟的迹象。

  到了水上餐厅,他拉开车门还用一张可恶的笑脸对她说:「赵四小姐,请。」

  「别叫我赵四小姐!」她立刻嘶声道。

  他扬眉。「为什么?你不是赵四小姐?人家不都叫你赵四小姐?」他一连声问。

  没错,而她最痛恨莫过於这个称呼!特别是在外头,「赵四小姐」这么一喊,人家还以为她和从前东北军阀的儿子张学良有什么家庭关系,况且这称呼也过度娇贵了,她喜欢认为自己是倾向於风雅浪漫的,而不是娇贵那一型的女人。

  但是这个痞子哪裏知道这么多。

  他把她带入金碧辉煌的餐厅,她从来就没能适应炫丽强烈的光色环境,很快一双患近视的眼睛便花了,脚步也跟著跟呛起来,不得不倚靠著李隆基走时,他还以为她变得小鸟依人了呢。

  他附在她耳边道:「和我在一起,你只管轻轻松松,好好的享受。」

  娓娓别过脸去不睬他。

  而李隆基果真的曲意逢迎,活像那种天打雷劈的多情种子,对女人殷勤眷爱得不得了,连一杯水、一纸餐巾,一点细微末节都顾到,娓娓本来就有点头昏眼花,渐渐地对他无力抗拒,也就由他去了。

  他们享用北欧鲜蒸鳕鱼和匈牙利酱烤羊小排,在美味的薰陶下,一时气氛好转,李隆基宽了心,谈起他游历国外的见闻,娓娓倒也没有再和他抢白。

  八点整,餐厅的照明暗下来,舞台上却放出彩光,主持人上台引出一群载歌载舞的鲜衣女郎,连著三支歌舞,娓娓只觉得眼花撩乱。

  到了第四节,苗头渐渐有点变了,上头的旋律灯色明显的暧昧,底下坐著的客人也忸怩著、期待著。出场的舞者格外妖娆,衣著一件少过一件,兼有边扭下舞台、边脱舞衣甩向在座男客的。

  娓娓开始坐立不安,感觉极其的不舒服,他们看的是什么?脱衣秀吗?

  一名舞者旋过娓娓面前,假意倒在李隆基怀裹,向他搔首弄姿一番,引来一阵笑声,然後扭开去。

  娓娓这时候终於瞧清楚了,浓粧艳衣掩下去的雄性面孔和骨架!她瞪著李隆基说:

  「这些人……这些人……」

  他笑道:「表演得真是维妙唯肖,不是吗?水上餐厅这团人妖秀在东南亚名气很大。」

  「人妖秀!」娓娓的脸色变了,嗓门拔尖起来。「你带我来看人妖秀!来看这种淫佚邪恶的表演!」娓娓觉得她高尚纯净的灵魂彻底被污染、被戕害了,这不肖的男人竟然如此对待她。

  李隆基「咦」了一声。「这不是你自己要看的吗?你说要观摩的,你口口声声崇尚的艺术。」

  娓娓气得浑身乱颤,桌上一杯白酒端起来,泼了他一脸。「只有下流的人才会以为别人也都那么下流!」她羞愤得连嗓子都在发颤,猛然起身奔离开餐厅。

  李隆基坐在那裏,发了一会儿愣,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似的,没一件事是懂的。

  他掏出手帕慢慢拭著脸,怒意却一点一点的窜上来。他推开椅子立起身,在满厅橙的、绿的、紫的飞旋的彩光下,和众宾客的哗笑声中,大步迈出餐厅。

  到这地步,他对这顽劣、欠管教的女人真正失去了耐心。

  他赶到餐厅门外,恰见到娓娓上了一部黄色计程车,飞也似的走了。他咬牙、他诅咒,急急跳上他的跑车,横冲直撞追了上去。

  两部车在夜晚的滨海公路上竞逐。他不愿意迷信,然而现在他肯定他和这条公路犯了冲,只要他人在这条公路上,事情再牵涉到赵娓娓,整个世界就变了样,他不再是个能够掌控一切的男人。

  李隆基越想越是暴怒,猛将车加足马力。

  娓娓在计程车上频频回头看,著急地拍打椅背,逼迫司机先生。

  「快点,你开快点,别让後面那部车追上来。」

  司机先生做著鞠躬尽瘁的努力,拚命踩油门,然而他与他的车毕竟都上了年纪,实在不宜从事这样剧烈的运动。

  「小姐,你是惹了什么麻烦?人家要这样追你?」他颤巍巍抓著方向盘瞄後视镜问。「後面追你的是什么人?」

  娓娓咬牙切齿道:「是个下流、邪恶、粗野、完全不要脸的男人!」

  计程车嘎地一声在道旁停下来,司机先生苦著脸对她说:「小姐,这种人我拚不过他——我也不给你收钱了,你就快下车吧。」

  娓娓站在荒荡荡幽暗的公路上,自己也傻了,不相信她的计程车竟然中途抛弃了她。不远处,林宝坚尼像一头兽,张著一对亮焰焰的眼灯向她俯冲过来。

  她扭身就跑,跌跌冲冲上了草坡。李隆基路旁煞下车,一跃而下,也追上草坡。他有种旧事重演的感觉,要是此处有点光线,让他看一下环境,他几乎要发誓这片草坡就是七天前他和娓娓撞车出事的同一个地点。

  老天爷在开他什么玩笑?

  「娓娓,不要跑,你给我停下来!」他和海边的风一起咆哮。

  娓娓突然惊惧起来,听那男人的怒吼,好像他完全符合她描述的那种人——

  下流、邪恶、粗野、不要脸。她在夜裏荒凉的滨海公路落入这人手裏,天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一害怕,她更是盲目地奔窜,在黑暗中成了个瞎子,很快不敌李隆基,他从背後扑了来,地身子一倾便倒在草坡上,他整个人压上来。

  「放开我,放开我,你这痞于!」她尖著声叫,竭力挣扎。

  他压著她的身体、她的手和她的脚,也压著他自己的嗓子说:「不要挣扎,否则你会弄伤你自己。」

  不知为什么,他这句话比任何粗暴的力量更让她感到危险。她静止了不动,一方面

  也由於经过刚才的奔一回、跑一回,剩下没多少力气,只能喘息。

  他倒半点也不喘,但是胸膛起伏著,在娓娓胸脯上造成了压力。她越惊怯越摆出高

  傲的态度来。

  「你敢对我无礼,我家裏不会放过你——现在你马上送我回去,我要回家。」她其实无一丝意愿让他送回家,下过想藉著这点高姿态压抑他任何妄动的企图。

  也不知他有没有被唬到,只听见他「嘿嘿」笑了几声,然後把脸迫近她。暗裏她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却感受到他的一股威势。

  「你既然能够和大卫亲亲热热混了三天,那就能够和我处上一晚上。」他的口吻极柔和,然而那柔和之中蕴著有一丝严厉感。

  娓娓从害怕中转为气愤。她最受不了别人诬蠛她,特别是涉及清白的部分。

  「谁和大卫亲亲热热混了三天?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诧异道:「有人告诉我大卫这三天和一个长发少女进进出出,状极亲密,不是你吗?」

  娓娓寒著声说:「谣言止於智者,这话果然不假,只有笨蛋才会以讹传讹、无中生有,把没有的事当成真的。」

  李隆基挨了她一顿讽骂,却毫不以为意,满口气都是欣喜道:「你是说你并没有和大卫在一起?是我误会了?」

  她把脸一别,冷哼:「我管你误不误会,对於你或大卫我可一点也不在乎。」马上她浇他一盆冷水。

  然而李隆基真的不介意,他感到满心清凉,畅快极了——娓娓和大卫没有瓜葛,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说句实话,他对於在选择男人方面能力太差的女人,还真有点不放心。幸而娓娓并没有那么愚笨,让他觉得无比的欣慰。

  李隆基静默了一下,突然间又觉得没有那么快活了——娓娓不要大卫,娓娓也同样不要他!在她的心目中,他的等级似乎和大卫没什么两样。

  他非常不服气,单刀直入就问:「娓娓,为什么你表现得对我这么排斥、这么抗拒——你究竟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对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娓娓把脸转过来,固然她在暗裏看不见什么,但是她瞪著他。「我对你什么也不满意!」

  这女人就是喜欢打击别人,李隆基心裏嘀咕。他问她:「我有那么糟吗?」

  截至目前为止,他一直是各界公认最有价值的单身汉,有多少为人父母者争先恐後,使尽了吃奶之力要把女儿硬推给他。

  她又开始挣扎,可是李隆基绝无一丝放开她的意思。他等著她的答案。

  娓娓吸了几口气,说道:「像你这种含银汤匙出生的男人,除了口中的银汤匙,其他的贫乏得可怜,纨裤子弟不懂什么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人生,纨裤子弟唯一的本事就是游戏人间,除了游戏人间,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她的一番话充分表达了她的鄙夷。

  李隆基喃喃道:「为什么你讲这些话的时候,让我想到"傲慢与偏见"?」

  娓娓不理会他的问题,出手去推他,却无法移动他分寸。

  「娓娓,」他把嘴凑在她唇上说:「我觉得你应该重新检讨你对我这个人的判断有没有失误。」

  他的嘴擦过她双唇,一种温热的接触感,她倒抽一口气,尖叫道:「你放开我,你这个讨厌鬼——我讨厌你,从一开始我就讨厌你!」

  李隆基非常、非常之困扰,他不习惯女人讨厌他,尤其是他看上的女人。

  娓娓在他底下拚命扭动著,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首先她让他失去文明人的耐陆,紧接著挑拨起一个男人的原始、狂野本能。现在李隆基渴望回到蛮荒时代,可以在半路就把看上的女人扛回山洞,对她为所欲为。

  不,不必回到山洞,他现在就要对她为所欲为,就在这裏,就是此刻。这静僻海滨的夜裏。

  他低下头,劫掠似地、侵占似地吻她。她一张极小的嘴整个被他含住、吮住,烫热地厮磨著,她发出反抗的嘤咛声,他反而越发蛮暴,以舌强撬开她的双唇,深入她口中。

  娓娓没有法子再挣动了,她的人整个地被李隆基压得牢牢的,他的躯体这时候感觉起来特别庞大、特别坚实,像岩石一样。她底下的草茎微微扎著她,草上的清露沾湿了衣裳,薄凉地贴著她的肌肤,她的背面是凉的,但是胸前是熟的——李隆基是一块烧得发烫的岩石。

  她被烫得神智有些迷离了。

  很快他转而吻地下巴、她的颈子,他是一个迫不及待的男人,他要更大的满足。她遍布著紫云的衣领上有一只细细的蝴蝶结,他咬住它,一拉,蝴蝶结松了,领口敞开来,露出雪色的柔腻的胸。

  他把嘴贴在那上面,吻那片雪色。娓娓仿佛重新受到刺激,起了挣扎的反应,他却把她一双手腕按在地上,加强地压制她,谁也不能夺去他此刻的乐趣,即使她也不能。

  草坡再过去是黑夜一般的大海,而四周是大海一般的黑夜;夜是静的,大海却是奔腾的、吞噬的,像饥渴的男人。

  灼热的口吞住敏感纤巧少女的胸尖——那阵强烈的震动不知来自於谁,只知冲动是没有办法停止的,也没有办法阻挡,它照自己的意思进行。娓娓在恍惚中听见裂帛的声音,似乎什么东西被撕开了,风拂过来,她感到肌肤好冰冷,仿佛她裸裎了大半在风裏,然而她太昏沉了,不能判断,也动不了。

  李隆基喘得很急,口裏的热气弥漫在她的身体上,他对她做著一些让她不解的动作,她从未经历过这种事,迷迷糊糊的无法反应。

  「娓娓,」和著海涛声,他发出沙哑的呻吟。「我要你。」

  一阵浪头从海裏扑上草坡,冰冷的浪花分崩离析像一颗颗碎玻璃,激烈地打在人身上。

  娓娓骤然打哆嗦,像作了一个凶暴的梦,蓦地转醒过来。

  她猛地把李隆基推开,挣扎爬坐起来。微弱的星光下,薰衣草色的衣裳淫荡的敞裂开来,挂在她半裸的身子上有如一片疑云,她失声惊叫:「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怔在那儿,好像不明白自己干下了什么荒唐事。

  娓娓骇然地哭了,觉得她的一生已经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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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候还不算太晚,然而娉娉听见远远的花园那一头电动大门开启,汽车驶了进来,她侧头细听,认出是跑车那特别浑厚有力的引擎声,她感到有些诧异——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最有情调的时刻都还没到呢。

  娉娉把原版的WOGUE扔在绿缎子沙发上,抱著胳膊走出起居室。她先前的家居服替换上一袭薄柔的袍子,上头有些藕断丝连橙绿的花色,走动起来,像花草在春日的风裏摇摇曳曳,颇有一种韵致。

  门一开,她妹妹跌也似地进了来,一件稍早带出门的纱质外衣裹在身上,双臂紧紧环抱自己,头发凌乱,面色如土。

  「娓娓——」娉娉才出声,李隆基随後跟著跨进大厅,同样衣衫不大整齐,一张脸是铁青的,身上有著泥巴。

  娉娉看看这一个,又看看那一个,没有办法确定这两个人是到水上餐厅吃饭,还是上了竞技场去格斗。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娓娓向她颤颤走近几步,下唇不住地抖动,像要掉下来似的,突然「哇」一声哭了,绕过她一古脑儿便奔上楼去了。

  娉娉回头看李隆基。「怎么回事?你和娓娓是怎么了?」

  李隆基张开嘴巴,却没有发话,他用力拨拨头发,神色懊恼之至,好像不知如何说明。

  娉娉见他不吭声,又掉头去望楼梯,旋又回头。「你在这儿等著,不要走。」她命令,很快举步跟著上楼。

  娓娓在她房间,一头埋在粉红色的床裏,纤秀的双肩耸著动著,哭得正伤心。她三姊在床沿坐下,试著搂住她。

  「告诉三姊,发生了什么事,三姊替你做主。」她对泪人儿说。看到妹妹这副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可怜模样,她一方面著急心疼,但不知怎么,又觉得有点好笑——娓娓和李隆基还真是冤家,头一回出去就吵了回来。

  娉娉的手摸到娓娓的衣裙,发现那上面被剧烈撕裂的痕迹,她吃了一惊,连忙摸索查看,真正觉察到妹妹的狼狈相。

  她一急,严声问:「你的衣服为什么这个样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你快说呀!」

  娓娓一张脸戍了巴掌大,挂满了泪水,抽噎得喘不过气来,只能断断续续说话:「他……他对我做……做出下流的事来……」

  娉娉倒吸一口冶气,脸色也变了。「真有这种事?这李隆基有这么卑劣——可恶!」

  她霍地起身,怒气冲冲复又下楼去了。她饶不过任何欺负她们赵家姊妹的人——特别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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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很深了,窗口上蒙蒙胧胧,映著敷衍似的月色。家裏已安静多时,眼泪和冲突也都止息了。

  娓娓卧在丝绒被褥裏,软软柔柔睡著了的姿态,她三姊陪她到前一刻,刚轻手轻脚的走了。

  她以为她睡了,然而没有,她的躯体或许已经松弛下来,心情却仍旧像根弦,扭得紧紧的,还在哆嗦、悚动,不能释怀。

  她的手握起一个小小的拳头,揪著被子一角。

  三姊在楼下如何的对付李隆基,如何的替她出气,娓娓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也是於事无补的,一切都太迟了——她的清白已经断送在李隆基手裏。

  思及此,娓娓疏美的睫毛又开始颤瑟,仿佛新的泪水又要溢出来,不过她没有哭,她颤瑟是由於心惊——她的人生在今天晚上被一个男人改变了。

  李隆基一手结束掉她纯真无邪的二十三年生命,把她带进她一直在抗拒的另一个人生阶段,这个阶段不再是清纯、天真的,在这裏有著人赤裸裸的欲望以及惊悚的激情,他让她赫然发现自己在性灵之外,也免不了有这层原始的表现。

  她便是为了这个而恨他。

  娓娓把脸整个的埋入枕内,今晚在草坡那一幕反而因为这阻绝的空间,越加清晰地在脑中上映——她当时的那些感受,又都一一回流到身上。

  那种火热、那种激越,那种攫住了整个人、整个意识和身体的骇人快感,她在他的热吻、他的爱抚裏面感受到快感,她的情绪和躯体都起了强烈的反应。哦,她忘不了,她永远也忘不了——

  在那一刻,她竟然有一种想要放荡的渴望!

  「我恨他……」娓娓在枕头裏面呜咽。

  娓娓知道从那一刻起,她就此失去了童真,她与冰清玉洁已划下了界线,那欲望的蛇已在她身体裏面成了形。

  因此她恨他!是他挑起她那种放荡的情绪,他或许没有毁掉她身体上的清白,然而他毁掉了她性灵上的清白,这又有什么不同?她的人生总之是变了一个样子。

  她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李隆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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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失去了赵娓娓。

  她向吉利龙请了假,他到幼稚园找不到她。打电话到赵家,佣人一律照规矩说小姐人不在。他索性直接上门,却被阻在门外。连赵娉娉他都见不到。一连七天,她们姊妹俩隐得像蚌壳似的,丝毫不露个影儿。

  他失去了赵娓娓,让人觉得毁灭的是,他根本还没有得到她。

  他压根儿想不到一件事——赵娓娓是真正讨厌他,一点也不是做作。教他怎么相信?屡次吻她,她那娇软的唇、娇软的身,哪一回不像蜜一样的要化在他怀裏?那副半嗔半羞的模样,绝不是在厌恶的男人面前会有的反应。

  有关范园长的教诲,李隆基反躬自省,他缺了哪一样?爱心,他有;诚心,他有:耐心,他有……呃,或许这部分是略有些不足。

  那天晚上在草坡上,说来他的确鲁莽了点、躁进了点,娓娓是个清纯的女孩,不该对她操之过急,虽然他算不上是个耐心十足的男人,但是保持适当的忍耐和等待,这点修养,他自信还有。

  谁教她——谁教她那么热情嘛!

  到最後他几乎很难控制她,她像一朵乍得到雨露润泽,一定要绽开的花,迸放一种任何男人都压抑不住的蓬勃热情,一切出乎自然——那撩人的嘤咛、颤抖、蠕动,她把自己送向他,那美丽的身子……

  一个男人在热情的女人面前是最无助了。

  好在事情最後他也只是撕破她一件衣服——哪知道她竟然就此不理他,真正教他是无语问苍天,充满了含冤者的悲丰。不过,李隆基走过蓝星的义大利石拼花大厅,依旧是昂首阔步,看不出一丝内心的煎熬。

  象牙白和海蓝两色砌起的蓝星大厅,使人想到欧洲王室所过的夏日,尊贵且从容,然而入门一对青花瓷巨瓶,对应正前那幅龙王春日戏花屏风,各处几款中国骨董,又给欧洲宫廷似的大厅带出一味典雅的东方情调。出入蓝星的人都可感受到它有它代表的主人的那种贵族气质,以及潇洒的情怀。

  他在绿树中庭遇见衣冠楚楚的一家三口,原来是素识的运输公会宋理事长,本身也是一家船公司的老板,携了夫人和女儿来喝下午茶。

  夫妇俩对李隆基态度极奉承、极亲热,他们对他很抱有些期望——女儿是刚从国外念书回来,态度相当大方,人又不失妩媚,和李隆基无论在各方面都是极相衬的一对。

  许多聚会的场合,夫妇俩无不力邀他参加。此外又给女儿制造许多机会与他接近。

  这会儿宋理事长更是兴匆匆道:「宝曼啊,你那工作室上回那些个问题,现成有李少董这位专家,大可以向他请教请教,」说著,转过来向李隆基解释,「宝曼刚成立一个工作室,做的是行销方面的业务——这女孩就是闲不住,喜欢忙著。」

  宋宝曼睨一眼李隆基,对爸爸瞠道:「要请教人家,也得看人家有没有空呀。」

  「这样吧,你和李少董约个时间,请他出去吃饭,一并讨论你公司裏的问题。」宋理事长决定道。

  宋太太却拍了丈夫的胳臂一下,笑著怪他。「人家开大饭店,还用得著你请出去吃饭?这栋楼上上下下十几家餐厅,怎么吃都吃不到外边去。」

  李隆基大笑。「宋太太,你不知道,有时候我也想换换口味,尝点新的。」

  他这么一句话,宋家母女也不知想到哪裏,无缘无故脸都有点红。

  时间没有约定,但是李隆基答应要腾空给宝曼一点工作上的意见。他告退走开时,还感觉到宝曼一双眼睛尾随著他不放。

  女人真可爱,李隆基总是这么认为,有时她们的可爱在於——她们对你永远抱有目的、抱有心机,但是永远以为你不会知道。

  对李隆基来说,女人注意他、爱慕他,那是常态,虽然尚不至於以此沾沾自喜,却也不能虚伪的说他不喜欢。事实上,他是个很懂得喜欢女人,也被女人喜欢的男人,这辈子他没有碰见过不喜欢他的女人。

  现在他碰上了。

  赵娓娓。

  马上那可人儿的模样又出现在心上。李隆基自己也不能相信,他不是个初出茅庐的男人,却对一个小女孩似的女人这样神魂颠倒,究竟为什么?

  她的性子别扭,人又倔气又执拗,还带有点偏激的思想,打一开头就对他冷言冷语,从没给过他好脸色,毫不把他放在眼裏——她是林黛玉,完全不是宋美龄,她和他择偶的条件格格不入,和他心目中理想的妻子形象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然而,他忘不了她!从早到晚的想著她、记著她,像上了瘾,如饥如渴的,没有复原的希望,她微笑也好,颦蹙也好,甚至是咬牙在骂他、发他的火,他都觉得她的一切是那么甜、那么好、那么让人心疼,甘愿让她打、让她骂、受她的气,但是他要爱她,他要……他要她——

  「你病了,病得很重很重。」突然一个声音在李隆基耳下幽幽道。

  他吓一跳,一看,是大卫那张脸。他有点吃力地从迷醉与麻痹的状态还复过来,这才发现不知几时已进了银蓝的电梯,直上十二楼,裏头只他和大街两人。

  大卫的眼睛在他身上指指点点,然後摇头浩叹:「一整个星期,魂不守舍的,比女人弄丢了一支发夹还要丧气。」

  李隆基驳问:「我看起来像为了一支发夹而丧气的样子吗?」

  「这倒没有,」大街搔著下巴说:「不过你像为了一个女人丧气的样子。」

  李隆基要发作,嘴巴张开来,一顿,又闭上了。他从鼻子悠长的呼出一口气,说不上来自己是丧气或不丧气。

  然而他表弟却一口咬定,「隆哥儿,你打起精神行不行?你知不知道你这副郁卒委靡的样子,我看在眼裏有多痛心?有多过不去?」

  李隆基背过身去,反翦著双手,顾自仰望电梯天花板的图案,让大卫去发挥他从剧团学来的演技。

  大卫加上激楚的配音,「那天我不过是开个小玩笑,把人妖秀的票给了你,让你带娓娓去欣赏表演,那无伤大雅之堂嘛——」

  李隆基一阵火气冲上来,回头叱道:「无伤大雅?!我可被娓娓当戍了下流胚子!你谎称娓娓想『观摩乙人妖秀,你忒大的胆子,捉弄到我头上来,我还腾不出时间来跟你算帐呢!」

  他表弟慌摆著双手,退後说:「好嘛,好嘛,是我不好、我无聊、我三八,我道歉,我弥补,可是,哎——」他蹭了一下脚。「这赵娓娓也太生嫩、太不通人情了嘛,我上赵家去找她,想要解释,她——」

  李隆基顿时目露锐光看著大卫。「你去找她?」

  「嗯,是呀,就今天上午。」

  「你见到她了?」他显出不能相信的神情。

  「见到了,」大卫挑挑眉。「怎么?她又不是伊莉莎白女王,难得一窥,她人就在那儿嘛。」

  李隆基两排齿列磨了磨,竭力不让自己看来像个嫉妒得发狂的男人。娓娓避不见他,却见大卫!

  「她对你说了什么?」

  大卫摇头。「没说什么。」

  「那么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告诉她,人妖秀是我开的一个小玩笑,也不能怪你啦,你是无辜的,话说回来——像你这种身价非凡,世界一流男性,外面多少女人在哈你,我劝她要懂得把握……』

  「结果呢?」

  「结果,」大卫嘟出一个嘴来。「她用她手裏那把插花用的大剪刀硬把我逼出门。」

  「娓娓用一把大剪刀把你逼出门?」李隆基很难相信娓娓有这么剽悍。

  「也不是她啦,是她那个三姊赵娉娉——她好凶呀,一张嘴巴比剪刀还利。」大卫—迳昨舌,摇头道:「隆哥儿,我看你就算了,赵家的女人,乖僻的乖僻,凶悍的凶

  悍,都很难惹,何必瞠这浑水?她们要误会让她们误会好了,爱你的女人那么多,像刚刚宋理事长的女儿,我都看到了,她对你可真是如痴如醉呀……」

  李隆基脸庞板著,二曰不发出了电梯,大步跨进办公室,大卫巴巴跟在後面。纪小姐从她的位子站起来说:「少董,有位小姐在办公室等您。」

  李隆基双眉一蹙。「哪位小姐?」

  内间那扇橡木门一开,一口娇嗓子道:「是我。」

  李隆基尚未发言,大街挨在他的肩後头失声说:「是……是三小姐。」

  赵娉娉著一身红衣,胸前一排金质钮扣闪闪生辉。她摇曳过来,递出一只玉手,李隆基即以绅士的风度将她挽住,两人步入办公室,不见任何一丝芥蒂的存在。

  大卫傻眼看著,他听见娉娉一阵口风传了过来,「我等你好一阵子了,隆哥儿——你和娓娓的事,我要和你谈谈呢。」

  大卫忍不住跟进去,追著娉娉嚷道:「可是今天上午你才说这件事情没什么好谈的。」

  娉娉瞟著他,唇边起一个哂笑,但是捺著性子说:「那是和你没什么好谈的,和隆哥儿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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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娓娓爱艺术家?」

  李隆基的嗓声陡然扬高,招来一旁一对散步的外国夫妇的目光,他连忙朝他们颔首表示歉意。他和娉娉是在蓝星大饭店十八层的日光走廊,整条廊一面是斜式的落地玻璃,望出去是无尽的蓝绿的海天,许多人喜欢来到这裏观景;晨起、日落,以至於入夜,仿佛海的一生。

  娉娉在他的身边,打扫一下喉咙说:「其实应该说是娓娓向往艺术家的爱情。」

  李隆基瞠目看她,好像她突然长了两颗头。

  这也难怪,自那天从水上餐厅回来,他就成了世上最迷惑的男人——娓娓会把男人都搞胡涂了。赵娉娉不能不同情李隆基,回想那晚她下楼质问他,他那表情充满委屈,她听他支支吾吾道出事情经过。说真的,她不想表现得那么缺乏人道,可是事情实在是太……太好笑了!

  哎,她真有点不应该,当场就爆出了笑声,使得李隆基受到二度伤害。

  可怜,他不过就是个男人,对自己心仪的女孩表示了一点热情,做出了一点情不自禁的动作,然後「不小心」撕破她的衣服,却落得被当成毫无人格的色魔这种下场。

  娉娉当下赶快为他拍去衣服上的尘埃,拣掉下巴一块乾了的泥巴,极力挽留——可是他还是伤心地走了。

  接著一整个星期,娉娉都陪著妹妹,安抚她的情绪。李隆基来电或上门的时候,碍著妹妹,她又不方便和他接触,免得妹妹又多心了——不过为了这件事,她镇日思索,还真费煞心思呢。

  她想,娓娓因著这天真的个性,如果就此错过李隆基这样上选的对象,那就太教人扼腕了——娓娓现在或许打死不这么认为,可是将来她会明白的。为此,她这个做姊姊的不能坐视不理,务必想出一个方法来,拉拢撮合这小俩口才行。

  她心中已有了好主意,今天来找李隆基,要说服他合作。

  李隆基却一点也不能理解。艺术家?娓娓喜欢艺术家?他脑中马上浮现那种长得像老子的漫画家,或是像个师父的作家,他还记得上回在一个展览会场见到一个家伙,说是所谓「空间装置艺术家」,我的妈呀,人家不说,他还以为那家伙是个捡破烂的。

  娓娓喜欢的是这种人?这女人脑子裏到底在想什么?

  凭他,身家背景,学历经历,眼前的成就,将来的远景,哪一样不胜过那些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艺术家?娓娓却把他批评得一无是处,这……这还有天理可言吗?

  娉娉将李隆基脸上的神色变化看在眼裏,手一摊道:「不要说你觉得匪夷所思,我们自己家人也觉得匪夷所思,但是娓娓从小就有一脑子罗曼蒂克的想法,她是在一堆罗曼蒂克的爱情故事裏长大的。」

  李隆基忍不住道:「那不是没救了吗?」

  娉娉不予置评,但是她掉过头来,正色道:「我要问你——你对娓娓究竟是有心,没心?」

  李隆基缄默了一下,双手抄在口袋裏说:「有心又能怎么样?你妹妹喜欢艺术家,我又不是艺术家。」

  「如果你有心,你就得变成艺术家。」

  李隆基看著她,好像现在她有三颗头。

  「你听我说——必须投其所好,才能收服她的心,娓娓对於有财势、有成就的男人没有兴趣,她要的是一个能满足她那独特幻想的男人,你得从这地方做起。」娉娉一股劲地,一边在廊上来回踱著,一边比手划脚。

  「首先,换个发型,换个装束,做一副艺术家的打扮,挑个艺术行业,嗯……什么都可以,平常你只要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搞一些谁也不明白的动作,派头就出来了——再找机会重新接近娓娓,娓娓和你总共没见几次面,她又是个大近视,绝对认不出你来,只要你带她去淋点雨,看点星星,她一定——咦,你干嘛这样子看我?」

  李隆基瞅著她说:「你该和大街好好交个朋友——你们同样有些疯狂的思想。」

  「疯狂?」娉娉愕然道:「我觉得这是天才的点子呢。」

  「的确很『天才』。」李隆基举步走了。

  娉娉很快追来。「喂,喂,你觉得这点子不好吗?你不喜欢?」

  「我觉得好或不好,喜欢或不喜欢,结果都是一样——我不是艺术家,我不可能假扮戍这种人去讨好娓娓。」

  「可是舍此没别的方法了。你要知道,娓娓对你有成见,现在芥蒂又深,她是不可能接受你的。」

  李隆基停步,转过来看她,脸朝著落地玻璃,窗外已是紫幽幽的暮色,他的面孔因而显得阴暗。他沉声道:「如果这样,那我只好放弃她了。」

  娉娉望著他高大的身影迳自扬长走了去,她一颗心往下坠著,那股子惋惜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奸。

  娓娓和李隆基两个人,势必要相互错过对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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