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他,等了好几天,等到心灰意冷。
方郁像个游魂般到处闲晃,那一日的情景不断在她脑海中上演,她忘不了他的哀痛、他双唇的热度,以及他转身离去前那冷情的言语。
她不怪他,一点都不,是她残忍地揭开他未曾痊愈的伤口,是她逼他再一次面对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她的赌注终究输光了、赔尽了。
在卡西莫心中,夏朵仍然是他最初也是唯一的挚爱。
经过了这几日的沉淀,她已经能将彼此的关系划分清楚——她是作者、他是主角,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身为作者的她不该投入过量的感情,从这一刻起,她只能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坦然接受卡西莫永远不可能报以相同感情的事实。
方郁深深叹了口气,无法避免的遗憾依旧在她心头缠绕着。
“小姐,你要出门吗?需不需要帮你备车?”驻守门外的保全人员看见方郁走过来,礼貌性地向她打招呼。
“谢谢,但是不必了,我只想到外头走走。”
麦迪奇家对一般人来说也许是梦寐以求的豪华住宅,对方郁来说却是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冰冷宫阙。
她无法不想到,这是卡西莫和夏朵相识相恋的地点,他们在这里共度无数个晨昏、分享生命中的喜怒哀乐;她无法不感受到,卡西莫对妹妹的怀念永无休止,即使夏朵已不在人世,他对她的记忆却仍鲜明。
卡西莫虽然活着,却是被遗弃的那一个。
方郁无法不悲怜他的遭遇、无法不责怪自己的安排、无法不感叹生命的未知和无奈。
泪水在不经意间沾染了眼睫,她的心不断为他揪紧、疼痛着。
方郁茫然地拭着泪,一部灵动的跑车突然由对面车道横过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本能地往后退,不小心被路面上凹陷的坑洞绊着,狼狈地摔了一跤。
“你还好吧?”驾驶者下了跑车,朝她伸出友谊的手。
方郁抬头望向来人,正午刺眼的阳光令她无法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只能察觉他的体形十分高大。
还没决定要不要接受援助,高大男子已自行将方郁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方郁原想发几句牢骚,但是看见对方的脸之后,她的声音硬是卡在喉咙里。
她认得眼前这个高大的灰衣男子——波塞鲁伯爵,伊斯克里诺·宾丘。
伊斯克里诺曾是卡西莫最好的朋友,三年前夏朵过世后,他们变成了势不两立的仇人。
正确点说,伊斯克里诺总是处处与卡西莫为敌、想尽办法找他晦气,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卡西莫一败涂地。
伊斯克里诺没发现她神情有异,因为他也正处于过度的震惊中。
昨天晚上,摩纳哥大使亲自上门拜会他。
多斯洛明白凭着自己的力量,绝对无法与拥有广大人脉的托斯加纳伯爵为敌,为了得回心爱的塞公主,势必得与卡西莫的宿敌合作。
根据多斯洛的说法,卡西莫爱上了摩纳哥国王最小的女儿塞公主,只要逮到她,必定可以使卡西莫就范。
于是,他们达成了协议。
当伊斯克里诺顺利击溃卡西莫之后,塞公主就归多斯洛所有。
起初,他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态前来佛罗伦斯,他非常清楚三年前悲剧发生的原因,不认为卡西莫会这么轻易爱上别人。
但是,看见塞公主之后他明白了,塞公主与夏朵就像出自同一个模子,相像的程度让人匪夷所思。
“先为您做一番自我介绍,塞公主。”伊斯克里诺原本打算强掳她上车,但是这张酷似夏朵的容颜教人心软。
“我知道你是谁,克里诺。”方郁抢先一步回答。“还有,我名叫方郁,而不是你以为的塞公主。”
伊斯克里诺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他不懂塞公主为什么要隐瞒身份,更没想到她居然认得自己,而且喊他的方式就像一个相识已久的朋友!
“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你和卡西莫彼此势不两立,三年来你总是想尽办法要扳倒他,可惜总在最后关头被他反将一军。你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八成是为了抓我当人质,然后逼卡西莫就范,我说得没错吧?”方郁不慌不忙地说着。
伊斯克里诺曾在她书中出现许多回,因此要分析他的心态与行为模式不算太难。
“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伊斯克里诺惊讶地提高嗓音,这下子,他更确定卡西莫的确爱上了这个女孩。
不管她是塞公主还是方郁,总之,她是牵制卡西莫唯一的法宝。
“不用他告诉我,我自然就知道。”方郁不由得苦笑。
这算是身为作者的好处吗?
“你刚刚说了什么?”伊斯克里诺对中文一窍不通,自然听不懂方郁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别白费心机,对卡西莫来说,我根本什么都不是。”方郁改以意大利语回答。
方郁这才发现近两个月来,她的意大利语变得流畅许多,这大概是此行唯一的收获吧!
“我可不这么认为。”
“你真的没必要‘绑架’我。”方郁突然笑了,这个时候还是发挥一点幽默感比较好。“因为我根本不打算‘拒捕’,不管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我都跟你走。”
伊斯克里诺怀疑地皱起眉头,但是看她的样子又不像在使诈。
“走吧!反正我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方郁爽朗地拍着他的手臂,但在下一刻,却逃避似地低垂着头。
她的眼泪滴在柏油路面上,留下心碎的痕迹。
伊斯克里诺没有道破,只是体贴地为她打开车门。
如果离去是她的希望,他一定照办!
逃避了十个昼夜,他究竟获得什么结论?
卡西莫像是在外奔波许久的旅人,用尽了盘缠、耗尽了体力,回到家时只带着一颗疲惫的心以及一身飞扬的尘土。
他真的累了,多年压抑形成一副牢不可破的枷锁,将他的心困得没有喘息的空间,他知道只有一个人可以解救他——
方郁拥有唯一的钥匙,可以为他解开重重束缚。
她说过的每句话,都在他心头不断地冲击回荡着。她抨击他、刺伤他、嘲笑他、讥讽他,却又多么地了解他!
她残忍地划开他积着脓血的旧创,在伤口上直接洒盐,那痛彻心扉的一瞬间确实令他恨之入骨,但无可否认地,那是使伤口痊愈的唯一方法。
还记得她跪倒在地上,求他不要悲伤、求他忘了夏朵、求他抛开失去爱人的痛苦……如果不是对他有着极深的感情,是不可能说出这番话来的!
卡西莫迫不及待地想见她,并期待在她的包容和谅解下,抹去经年累月刻画的沧桑,遗忘所有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无法想像自己居然可以离开她如此之久,两百四十多个小时对他来说就如同二百四十天一样漫长。
卡西莫回到家中,第一个目的地就是方郁最常逗留的书房——
“伯爵,您回来了!”
“小姐呢?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卡西莫劈头就问方郁的去向。
“我就是要跟您说这件事。”老管家忧心忡忡地看着主人。“三天前,小姐突然不知去向,保全人员说她中午出门之后就没回来,我们派了所有人出去找,还是没她的下落。隔天,波塞鲁伯爵派人来传话,说是小姐自愿到罗马作客,要您不必担心。”
听了老管家的叙述,卡西莫整张脸阴郁得吓人。
他以为把她从使馆带出来就没事了,却没有提防到最具威胁性的伊斯克里诺!
他早该知道伊斯克里诺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打击他的机会,而今,方郁落在对方手里!他还有多大胜算?
“波塞鲁伯爵还说,随时欢迎您到他府上叙叙旧。”老管家虽然知道两人之间的过节,却还是尽责地把话带到。
“我知道了。”
认识伊斯克里诺已不是三天两天的事,卡西莫当然知道他是多么难缠的对手,但他别无选择——
如果“叙旧”是宾丘老友的期望!他绝对奉陪到底!
五年前,刚满十八岁的夏朵与伊斯克里诺正式订婚,那一天之后,卡西莫就不曾踏进宾丘家位于罗马的豪宅。
岁月的流转使一切大大改观,他变了,伊斯克里诺也变了,唯一不变的是——他们依然争夺着一名女子。
五年前,他以割爱的心情,将一直受他保护的夏朵亲自送到伊斯克里诺身边;五年后,他不再退让,决定自伊斯克里诺身边夺回他立誓要保护的方郁。
卡西莫身上没带任何武器,因为他知道拥有方郁这张王牌的伊斯克里诺,可以毫不费力地逼他缴械。
尽管手无寸铁,他还有灵活的脑袋,因此卡西莫倒是不怎么担心。
一进门,他立刻察觉不对劲。
周围恐怕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自动送上门来!
卡西莫毫不惊慌,大剌剌地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还顺手拿起桌上的雪茄和打火机,自顾自地吞云吐雾。
“麦迪奇先生,您还真优闲啊!”伊斯克里诺似笑非笑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伊斯克里诺下楼后,躲在暗处的杀手也一一现身。
“这么盛大的欢迎仪式,真让我受宠若惊啊!”卡西莫神色如常,嘴角却挂着一抹讥诮的微笑。
伊斯克里诺突然纵声狂笑。“你这激将法使得高明,可惜我不会中计,只要能逮到你,我会不择手段。”
卡西莫闻言攒起眉心,懒得与他再玩勾心斗角的游戏。“胆敢只身前来,就表示我并不惧怕你可能采取的任何行动,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对我摆出这种威胁的阵势?”
“说得好!”伊斯克里诺夸张地拍着手。“你都已经表示得这么明白了,我也不再装模作样,来人啊,把这个高傲的男人给我绑起来。”
卡西莫依旧站得笔直。
此时此刻,他所关心的只有方郁,早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
“虽然你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克里诺,但我相信你的行为还不至于卑劣到令人唾弃的地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立刻将方郁送回麦迪奇家,至于我,随你处置!”
“没想到你的脑子退化到这种程度,大概是被爱情冲昏头了吧!”伊斯克里诺讥笑着。“我确实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杀了你是我毕生最大的愿望,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怎么说?”
“因为我发现,杀了你实在太便宜你。哈哈……”伊斯克里诺突然纵声狂笑。“你的生死操控在我手上,我可以毫不困难地利用这点逼她嫁给我,等到她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妻子之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呢?”
卡西莫铁青着一张脸,极力控制满腔怒火。
“你恐怕会痛不欲生吧?”伊斯克里诺替他回答,脸上还挂着虚伪的同情。
“不过你别担心,新婚之夜我会录下和她缠绵的过程,到时候可以免费送你一卷带子,让你分享我们的喜悦。”
卡西莫气得浑身发抖!
若不是手脚被铐住了,他肯定会冲上去给伊斯克里诺结结实实的一拳,让他脸上得意的笑再也挂不住。
“你真是笨啊,卡西莫,比我想像中要笨上一千倍。方郁和夏朵长得这么相像,我怎么可能会对她不利呢?”伊斯克里诺逮到机会,极尽所能地羞辱卡西莫。
卡西莫这才猛然惊觉,伊斯克里诺的确不可能伤害方郁。
他的理智跑哪儿去了?
居然连这么简单的判断都做不到。
现在懊悔已经于事无补,就算重来一次,他恐怕还是会自投罗网,因为他无法忍受方郁离开他投入另一个男人怀中。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大概就是他心情的最佳写照。“等她答应嫁给我,我必定不会忘了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伊斯克里诺懒得多说,指示手下将他押进牢狱中。
卡西莫被动地让人押往地下室。
虽然此刻的形势不利于他,但是他终究会想出办法来的!
只要是明眼人,都不难看出方郁正为情所苦。
她总是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间或发出了两声哀伤的叹息,眼泪是少不了的,当然还有苍白的脸色和日渐消瘦的双颊。
这一切看在伊斯克里诺眼中,真有说不出的郁闷,他明白方郁心心念念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变成阶下囚的卡西莫!
多年前,夏朵爱的人不是他,如今,方郁眷恋的人依旧不是他,这教生性狂妄自大的伊斯克里诺如何忍受得了?!
伊斯克里诺怒气勃发,将窝在窗前发呆的方郁一把揽进怀中。
“你怎么了?”方郁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推抵他贴近的躯体。
“如果我是卡西莫,你就不会拒绝吧?”伊斯克里诺没好气地问道。
他强悍的手指攫住她纤巧的下颚,强迫她抬头望着自己。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方郁逃避地转开视线。“嫁给我吧!”
“你说什么?”方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我是认真的,绝对不是在开玩笑!”伊斯克里诺突然郑重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我,伊斯克里诺·宾丘在这里对天发誓,如果你愿意嫁入宾丘家、成为我的新娘,我会给你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以及我全心全意的爱。”
方郁凄凉地笑了起来,径自转身背对伊斯克里诺。
她将苍白的脸颊贴在冰凉的玻璃上。
没有感动、没有喜悦,只觉得自己好悲哀……她无法摆脱夏朵的阴影,她觉得累了、倦了,只想摆脱这一切。
“回答我!”伊斯克里诺站起来,扳过方郁的身子。
“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方郁没有推拒伊斯克里诺的怀抱,她同情这个被过去紧紧束缚住的痴心男子。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伊斯克里诺像是要证明自己所说的话,低下头,攫住方郁冰凉的唇瓣。
方郁不由得比较起卡西莫和伊斯克里诺带给她的感觉。
同样程度的激烈和痴狂,同样将她误认为另一名早已不在人间的女子,然而他们带给她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感情的归属再明确不过,当卡西莫将她视为夏朵的替身时,她因嫉妒而伤心欲绝,却还是忍不住沉迷在他独有的气息中。
但是,当伊斯克里诺犯下相同的错误时,却不能激起她同等程度的回应,仅有的感觉是同情和怜悯。
“你……该死的!”伊斯克里诺挫败地抬起头,这个吻挑起他如火的情欲,但对方郁来说却不然。
“我不会嫁给你的,克里诺。”方郁迎视他灼热的目光,冷静地回答。
她不认为代替夏朵嫁给他,能够弥补伊斯克里诺心中的缺憾,反而会使他耽溺在过去的迷梦中,永远无法敞开心灵追寻真爱。
“是吗?”
“你已经知道我的回答了!”方郁心烦地转过身,刻意摆出疏远的姿态。
“要不要打个赌——赌我一定能让你改变主意?”伊斯克里诺上前一步,占有欲十足地环住方郁,并将下颚抵在她纤细的肩膀上。
方郁不禁动怒了,曲起手肘朝他心窝处猛力一击。“天底下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你更顽固的人了!”
“我会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顽固’!”伊斯克里诺脸色微变,钳住方郁的手臂将她往外拖。
“你要做什么?”方郁不由得紧张起来,以另一只还能自由活动的手拍打他。
那种三脚猫程度的攻击对伊斯克里诺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他坚定地将方郁拖向门口,打定主意要她成为自己的新娘!
这个混帐将她绑在车上,还用胶带贴住她的嘴巴!
方郁气愤地瞪着伊斯克里诺,恨不得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车子愈来愈接近市区,方郁也渐渐寻回冷静,既然抗议无效,她只能认命地坐在椅垫里,藉着欣赏沿途风光来打发无聊的时间。
她发现一幢颇具历史的宏伟建筑,那规模和麦迪奇家的主宅可说不分轩轾,正当她想示意伊斯克里诺停下来让她欣赏一下,却发现这幢建筑物正是他们的目的地。
车子停下之后,伊斯克里诺又快又狠地撕下贴在她嘴巴上的胶布,方郁正想抱怨,却看见他拿出一把锐利的匕首——
“你……想做什么?”方郁紧张地猛咽口水。
他该不会是……想杀了她灭口?
“你想继续被绑着吗?”伊斯克里诺似笑非笑地看了方郁一眼。
刀光毫无预警地落下,瞬间挑断她身上的绳索。
好半晌,方郁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原来,那刀子不是瞄准她的喉咙……
尚未回神之际,伊斯克里诺打开车门,将她拖了出来。
方郁忿忿不平地瞪着他,敢怒不敢言。
“猜猜看,我要带你去参观什么?”伊斯克里诺兴致勃勃地问。
“我怎么知道?”方郁没好气地回答。
“如果我不说,你的确不可能知道。现在,我要带你去参观特别为卡西莫打造的监牢。”伊斯克里诺附和她的答案,接着又补上一句:“希望他不会一时冲动,误触牢门上的高压电。”
“骗人!卡西莫才不可能落入你的陷阱,你一定是在说谎!”方郁不顾一切地喊出来。想到卡西莫有可能身陷囹圄、想到伊斯克里诺是多么憎恨他,方郁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我承认以往的他确实不好对付,但是三天前的卡西莫简直和白痴没两样,没带半件武器就闯进来自投罗网,在这种情形下,我除非疯了才有可能放过他!”伊斯克里诺讥诮地说道。
“怎么可能……”方郁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卡西莫怎么可能……”
“跟我来!”怒火冲天而起,伊斯克里诺再次攫住她纤细的手臂,将她拖往宾丘宅邸。
他会让她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