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一天比一天厚,凝结成一团团的、白白的水滴;落叶缤纷,山色空茫,天地萧索,河川封冻。
寒露百草枯,霜飞百花凋,惟独枫叶红遍江岸林间。
日落后的逸水村死气沉沉、寂静无声,像座无人居住的废墟空城。
离村不过二里处的一座老旧古刹前,却是锣鼓喧腾、杂杳声动,热闹得很。
“来来来,跟着我再做一次!两脚分立,双手高举狮头成预备姿势,左脚向右并,顺势抬右脚,然后急速前弯,右脚落地,”立于广场正中央的阔脸红面汉子,一身雄纠纠气昂昂的虎背熊腰,声音洪亮有力,有条不紊地带领着众家弟子,反复练习着“响脚一步骤。
“再来,左脚向前踏一步,狮头左、右、左摆动三次,接着左脚踏回,右脚抬高并向前踏出去一步,一样,狮头跟着左、右、左摆动三次,”红面汉子身形利落熟练,步伐踏动间煞是好看。“最后,双脚向前跃一步,朝前拜一拜。”
“响脚”又称“三点金”,其意义为“上有师兄弟,下有师兄弟,中央有师祖,表示五湖四海皆兄弟。”
练习告一段落后,斜挂天边的太阳早沉到山的那头去,放饭时间一到,大伙儿拼命抢着伙食,囫囵吞枣像是饿了几百年。
“大师兄,阿仔偷吃我的卤蛋!”一个约莫十岁上下的小男童哇哇地大声告状,下巴沾满饭粒。
正为大家添饭忙得分身乏术的年轻男子,闻言没好气地扫了周围,在不远处的松树下找到阿仔胖胖的身影。
“阿仔,快把卤蛋还给阿弟!”扯开嗓子朝树下的方向直嚷。“否则你明天早上没饭吃。”
瞪大一双圆滚滚的眼珠子,阿仔嘟着厚嘴唇将咬到一半的卤蛋吐回碗里,不甘愿地为自己辩驳:“那是阿弟掉在地上不要的,我只是把它捡起来吃。”
“都一样!”少年看也不看他,挥汗如雨把所有的饭菜分配好,让老的小的都能够吃得饱。
夺回了心爱的卤蛋,阿弟满足地一小口一小口吞进肚子里,骨瘦如柴的身躯,和阿仔圆润有余的体形可说是天壤之别。
“来,姐姐的卤蛋也给你吃。”细嫩娇甜的声音在阿弟头顶上出现,一颗完好的卤蛋滑进了碗里,蹲在石阶边的他,先是喜出望外的抬起脸,而后开心地绽开笑颜。
“谢谢晏芷姐姐!”
来人是个纤巧秀气的女子,凤目蛾眉、丹唇皓齿,笑起来甜得可以酿蜜,身着紫红色棉袄,下搭同色石榴裙,黑发扎成玉兰花苞式,一把王簪插于髻中,虽非名门闺秀,也算小家碧玉。
东晏芷怜惜地摸摸阿弟的头发:“真是的,怎么喂你都吃不胖,外人看了,会以为咱们‘大雕团’虐待你呢。”
“阿弟虽然吃不胖,可是大师兄夸我动作很标准。”阿弟稚气地说,笑眯着眼无比可爱。
“是啊,你大师兄当年也和你一样,虽然瘦不拉叽,但舞起狮来可是有模有样,是咱们首屈一指的大台柱呢。”东晏芷点点头,似水温柔的浅笑中有着内蕴的情感涌现。
“我是不是听到有人在夸奖我当年的英勇事迹?”戏谑的爽朗声音从旁插一脚,顺长结实的体格站到两人眼前,月光仿佛只集中在他身上映照着,衬着那张浓眉大眼的俊朗外貌,脸上尽是豪迈不羁的粗犷笑容。
“啊,海堂你、你忙完了?”慌张站起身,她好生窘赧地红了腮帮子,忸怩不安地怯怯瞥视他。
“你呢,吃饱了没?”邱海堂没把她的娇羞看进眼底,只像是随口问问。
“嗯,因为不是很饿,就把卤蛋给了阿弟吃。”
“要是被阿仔知道,他可要哭闹着骂你偏心了。”
“你分发给阿仔的饭量已经和大伯们一样,而且他只长肉没长高,实在不该吃过量的饭菜。”
“这个我知道,”嘴角不自觉地噙着一抹慵懒笑意。“但不把他喂饱,下回他还是会抢阿弟的卤蛋吃!”
看着他颊上不搭轧的浅浅梨窝,东晏芷才惊觉自己必须仰首才能清楚看到他整张脸,时光无言的流逝,把他拉拔成这样伟岸英挺的男子。
曾是两小无猜,如今随着年纪增长,连牵个手都算逾矩,虽然她是这“大雕团”团主惟一的掌上明珠,众人皆疼她入骨,但她眼中就只有海堂。
心之所倾,惟他而已!
“今年的冬天,好像来得特别早。”望着远方满山遍野的凋零枯景,邱海堂不禁有感而发地说道。
“是啊,爹说今年入冬的第一道雪,说不定很快就会降下了。”她轻轻地说,面含微笑随他的目光同样注视那一望无际的层层山峰。
“到那时候,春节会在一眨眼就来到。”
“真到那时候,你们又得为大大小小的表演忙得不可开交了。”
“等表演忙完了,春天也就来啦。”
“春天来了,冬天也不远了。”
他们状似认真地一句接一句,说罢不禁相视而笑,存在彼此间的默契,是一般人难以介入的深刻情谊。
“大家躲好了没?我要开始找了哦!”
数完了一百,阿仔朝四周大声地喊着,见没人回应,于是将横在树干上的手拿下,开始寻找其他藏匿的小朋友。
这会儿,阿弟早已经安稳地躲在一棵大树后头,由于两旁草丛高过于顶,是个不易被发现的好地方,他也就放心地席地跪下,偶尔偷偷探出头来了解情况,免得被抓包了还不知道。
正考虑着要不要溜出去给阿仔个措手不及,身子不由自主地再压低,脚亦往后伸,却不期然踢到一个硬物。
“咦?”
阿弟纳闷地悄悄扭过头,然而胆子不大的他,在发现有个黑抹抹的东西在微微蠕动后,立刻大惊失色地尖叫着跳起来。
“哇!有怪物!有怪物啊!”
边嚷边冲到月色较亮的草地上,几个男童被他这么一喊,全都害怕的跟着冲出来,惟有阿仔上气不接下气地重踱着脚跑过来。
“你们在干嘛?我都还没找到半个人,全冲出来做什么?”
“阿仔、阿仔!”俨已吓坏的阿弟苍白着脸抓住了胖胖的阿仔,语无伦次地指着适才藏身的树丛:“那边、那边有一大坨的黑色怪物,而且还在动,很恐怖,真的很恐怖。”
“什么啦,哪有什么怪物!”阿仔不耐地一把推开,蛮力之大让阿弟瘦小的身躯不由得跌坐在地。
“啊,你……你们……你们看……”
突然,另一个小男童颤抖地缩到阿仔身后,眼睛瞪着阿弟比的方向处,其他年纪更小的男童们全受到惊吓而哭叫起来。
“哇……有鬼、有鬼……”
受到这样诡异的气氛驱使,阿仔强咽口水、深吸口气、壮大胆量、转动脖子、一探究竟——
阴暗的树荫底下,稀稀疏疏的月光透过叶缝洒在地面,有一坨黑色不知名怪物正从草丛里爬出来……
“妈呀,大家快跑……”
随着阿仔惊心动魄的尖呼声,所有男童皆拼命地转身往古刹跑,但跑没一阵,阿弟蓦地撞上一堵墙。
“唉哟!”
正想大喊救命,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阿弟?做什么莽莽撞撞的?”
“大师兄!大师兄是你!”阿弟又高兴又想哭,紧攀住他腿不放。
邱海堂的出现稍稍解除了大家的恐惧,每个人你一语我一句的抢着说话,不得已他只好强迫大家闭嘴,由阿仔一个人发言。
“什么?有怪物?”他一怔。
“真的真的,是阿弟先发现的,”阿仔气喘吁吁地猛点头。“后来那个黑色怪物从草丛里爬出来,我们也全都瞧见了。”说话的同时,其他人也拼命地跟着点头。
“在哪里?”他眯起眼,往黑暗的丛林里望去。
“就在那个方向。”阿仔十分确定地用力比着。
“好吧,那你们在这儿乖乖等我,我过去瞧瞧就回来。”
“不行哪大师兄!”阿弟一急又赶忙抓住他的大腿。“要是你被怪物吃掉了怎么办?”
“放心,你大师兄不好吃,怪物可是很挑食的。”邱海堂幽默一笑,捏捏阿弟的脸颊后便朝着阿仔所比的方向走去。
怪物?
想到孩子们不可能撒谎,他敛起笑意,凝肃地踏入树林中,极目四眺,小心翼翼地拾步迈进——
心下一惊,果真有个黑色的……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披散着头发加上一身黑色衣裳,难怪孩子们会误以为是怪物。
再走近几步,露出的一截黑色绣花鞋,让他心里立刻有了谱。
是个女人,看来是不能见死不救了。
将人轻松抱起,邱海堂往来时路走。
脑中不免疑惑,是不是曾在哪儿也见过这么突兀的一身黑?
清空老旧的古刹由于“天雕团”的驻扎,而彻头彻尾的整顿了一番。
身为“大雕团”的团主,东并扬很懂得善用现有资源,而不多花一毛钱。因此,当他知道逸水村外有这么个古刹可以住人,又有宽敞的场地可供团员们练习时,便当机立断迁团至此入住,省下一笔外宿客栈、租借场子的费用。
新春的重头戏是一年收入的最大来源,跑遍大江南北,仍属大理京城为首要表演地,为了几个月后的新年,选在离京城不远的逸水村实是最佳选择。
不过,知道海堂这家伙居然救了个人回来,他还是发了好一阵牢骚。若非女儿苦苦哀求,他才不想大发慈悲,暂留下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此时,束晏芷正坐在床榻边,细心照顾着这个海堂哥捡回来的人。
一张略显浑圆的鹅蛋脸庞,两道浓黑挺秀的眉毛,颇为卷翘的睫毛平躺着没有动静,紧抿的唇线透露出某种倔强的味道,肤色有着不健康的白皙,似乎显少曝晒在阳光底下。那一身黑色绸缎,触摸到的质料出奇细致,非是普通人家穿得到的高等布料,这姑娘显然出身不凡。
纳闷了一阵,直到外头敲门声勾回了她的思绪。
“是谁?”
“是我。”
“噢。”她下意识的正襟危坐。“请进,我门没锁。”顺手将黑衣姑娘的被子盖整齐,才望向邱海堂进来的身影微微一笑。
“忙完了?”
点过头,他径自走到床边,仔细打量这个已经昏睡一天一夜的女子。
“怎么,她还没醒过来?”
“蓝爷说她受了点风寒,加上体力不济,因此身子骨虚得很,我已经喂过她吃了补药,应该不久就会醒来。”
“这次多亏你的帮忙,不然我救了这个人回来,也不晓得怎么办才好,给大家添了无数麻烦,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他由衷地说道,温沉醇厚的嗓音里多了份感激,目光不自觉再三端凝床上人儿,一波波不确定的记忆翻动,总让他不断怀疑是否在哪见过她?
“别这么说,换作是任何人碰到,也无法狠下心肠置之不理呀。爹爹若对你说了什么责难的话,你可别放在心上。”东晏芷心知肚明,爹爹很不希望她与海堂哥走得太近,虽然他是团里新一辈中的重要台柱,不过,做父亲的人,总想自己女儿能够觅得最好的归宿。
在富贵人家等于最好归宿的前题下,邱海堂当场就被牺牲,列为禁止往来户之一。
两人说着说着,也没注意到一双嗡动着慢慢睁开的黝黯黑瞳,在恍惚茫然间回到了真实世界,没有一点声响,静静听着眼前两人的对话,直到穿墨绿色劲装的男子倏然察觉。
“嘿,你什么时候醒的?”吃惊不在话下,尤其这女子像鬼魅似地不吭一语,简直吓破人胆。
东晏芷也骇一大跳,连忙用手背摸摸她的额头。
“好一点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平顺地呼息着冰凉的空气,霍语珑勉力动了动四肢,想将知觉塞进有些麻木的关节处,对于身际这个说话好听、长得好看的女子,理都不想理。
“还是你想喝水?我倒杯茶给你好了。”东晏芷不明白她为何面无表情,然而当她起身时,邱海堂制止了她的下一步动作,用眼神示意她别忙。
见她一脸冷漠,熟悉的不悦使他亦发严肃起来,走到床榻边斜眼看她。
“你不会说话?
“或者,我们误会了你,其实你是个聋子?
“哼,原来我救了一个连基本礼貌都不懂的女人。”
一连扫出了三句,潜藏在心底的坏脾气正急速蕴酿着。
她不露痕迹地咬住内唇一角,掀开粗被,拉紧外罩的黑袍起身、下床,十指抓着床柱危颤地站起。
“谢谢。”
用最简单不过的两字打发了心中的感激,沙哑的声调粗嗄难辨。霍语珑没去多瞧恩人一眼,僵硬的四肢不住抖颤,却阻挡不了她离开这里的决心。
“就这样?”
邱海堂冷眼旁观着她的一举一动,让气氛顿时紧张得纠结了东晏芷的心脏,杵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向是个好说话的人,从不乱发火,事实上,从小到大会惹怒他的人也不多,因为他太好相处了,没有任何理由值得与他争执。
顽强如她、倨傲如她,忍受不了一丝的卑微压在她身上,曾是大理京城首屈一指的第一千金,如今又怎拉得下脸向人鞠躬道谢。
见她执意走出这个房间,邱海堂终于火大,冲过去拦在她面前,准备用最不客气的话来奚落她。
脑中却忽一闪动,忆起了什么。
“好样的,难怪我总觉得你眼熟,虽然不大可能,但你应该是大理京城那个鼎鼎有名的刁蛮千金吧?”挑衅的语气配合着不屑的表情,使她冰封的心灵再度受到巨大的撞击。
原就苍白的面容更形惨白,怎料得到都逃出了京城,还是有人认得出她!
“我不是。”迅速说了这句话,霍语珑绕过他更急于离开此处。
“不是?”
邱海堂可不打算饶过她,身形一动,转而挡住去路,一手按在门板上。
“怎么,今儿个沦落到这儿,要不要解释一下自己的遭遇?如果够可怜的话,我倒可以施舍你几粒馒头。”
处在旁边噤声不语的东晏芷,对于他冷嘲热讽的陈述感到万分惊诧。
这姑娘就是惹人非议的刁蛮千金?
也是当年害海堂哥遭受重惩的祸首?
但以她的了解,他向来不是那种会落阱下石的人呀,如今却一径地恶言相向,不像他为人处世的作风。
不知是屈辱亦或羞愤,霍语珑的身子隐隐发抖,乌沉的瞳眸闪耀怒光,披散的黑发遮去半边脸庞。
一瞬间,她挺直背脊,勇敢无惧地迎视这个对自己深具敌意的男子。
“你想怎么样?”
“哦?”听到这个可笑的问题,他刻薄冷笑。“好心救了你一命,跪在地上对我磕几个响头吧。”
“海堂哥!”东晏芷忍不住低呼出声。
若非她丧失了骄傲的气势,恐怕早毫不留情地狠狠反驳。可叹今日的她落难至此日地,这男子的无礼要求,她只能颤抖反问——
“凭什么?”
“凭你当年同样欺凌过我,让我吃足不少苦头。”
“我欺凌过你?”
“原来你已经不记得了啊,”击掌间有所顿悟,邱海堂深感惋惜的点头。“四年前在双燕拱桥边的一场演出,您霍家千金曾与我唇枪舌剑了一番,难道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提及此事,他肚子里还有一把未烧完的火。“骂不过我也就算了,还要贱招派人来团里找麻烦,害我被罚整整三天不许吃饭,跪在雪地里冻得险些丢小命。这些可都是你的杰作,你应该不会忘记才对。”
只见霍语珑脸色淬变,无法否认他的指控。怎料得到这个男子就是当年脸涂花彩的狮子郎,如今硬生生反咬她一口。
似笑非笑,似哭却无泪,倔强的眼盯着身前那扇门板。
“我不会跪,也不会道歉,如果你有种,尽管杀了我以泄心头之恨。”异常平静的语调,叙述着像与自己不相干的话。
心头之火再起,邱海堂神色浮嚣逼近一步,突然有个人急忙窜进抵在他身前拉开他。
“海堂哥,你干嘛这样呢?”东晏芷又急又恼,从没见他这样动怒。“事情过了就过了,你明明不是那种会记仇的人,何况她的病刚好,禁不起你这样折腾,还是饶了她吧。”
“要不是她装聋作哑,对我们的问话不理不睬,我也不需要对她破口大骂。”他不改咄咄逼人的姿态。“她也不想想是谁救了她,是谁好心照料了她一天一夜,醒过来拍拍屁股就想走,这算哪门子的感激?”
“好了,就别说了嘛,”她于心不忍的轻瞥霍语珑一眼。“她从一个富家千金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很可怜了,何况我们不知道个中内幕,就别为难她了,好不好?”
瞪着他这个菩萨心肠的小师妹,邱海堂真吐不出一个“不!”字。
在他们一个恳求一个犹豫的时候,霍语珑已打开了那扇门冲出。
“喂,你——”
邱海堂咬牙切齿想立刻揪她回来,无奈东晏芷在后头拼命制止他,使他无法如愿。
这个可恶的刁蛮千金……
不,应该是落魄的霍语珑,真是欠人好好教训她!
虽她现在已那么落魄,但尚不知往后还有一堆苦头等着吃呢!
入夜后的冷风阵阵刮起。
残枝枯叶伴随着风儿旋舞起落,卷带黄沙尘土,扬起漫天灰雾。
一路蹒跚跛行至逸水村的霍语珑,用意志力苦撑着脆弱的身躯,冻僵的两手缩在腰际试图取暖,行人稀落的青石板街道,惟她步履颠簸摇晃。
好想念她的貂毛皮草、棉袄裘衣,仓促离开霍府时,从不知道外头的世界是如此的严寒,钻心刺骨的冰冷冻僵了流动的血液,促使她感受不到丝毫暖气,口中呵出的白色烟气,已无任何温度。
再这样下去,也许她会在降雪之前,就因饥寒交迫而死于阡陌之途。
遥远地瞧见一间半废弃的土地公庙,外头蔓草横生,里边却有火光出现,打着哆嗦的身子,她在几乎无法呼吸的情况下,挺着一口气跨进了门槛,却让眼前所见呆愣了半晌。
一群身着破衣褴裳的老幼乞儿,围坐在一簇旺盛火堆前争相取暖,阵阵她所不熟悉的腐臭味窜进鼻腔,空着的胃强烈翻搅,忍不住撇开脸干呕一番。
对这位不速之客的闯入,乞儿们个个瞪圆眼睛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抱持着纯粹的戒心,并无不友善之意。
尽管味觉很不舒服,霍语珑还是傍着身后半毁圯的墙垣席地坐下,能够在寒风交肆中得到些许温暖,实是求之不得。
“喂,小姑娘,到这儿来会热些。”正想垂眼睡去,耳际传来低哑粗嗄的老人声音,似是朝她而喊。
睁开眼睛寻找声音来源,发现是个发鬓皆白、岁数颇大的老头子在叫唤她,皱纹遍布的脸上尽是风霜,一双眼却精明有神。
“就是你!快点过来吧,你的手指和脸颊都冻成了紫色,再不烤烤火,一闭眼很容易送上西天。”
霍语珑还是怔忡着没动,但当她低首检视十指冰条,亦感觉面上肌肤紧绷欲裂时,即刻起身凑了过去。
老头子的身侧空出个位子给她坐下,动作熟稔的陆续丢了几块柴薪到火堆里,火焰传来的热流一度灼伤她的手心,她却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怎么会流落街头?”突然的问话使她从凄恻的哀伤中惊醒,抬起头,七、八双同样疑惑的眼正盯着她,发现大部分皆是老弱妇孺,或是身有缺陷的人。
“我是弃婴。”她没有挣扎,只是面色冷凝的掩饰住内心痛楚。
“卖掉你这身没有御寒作用的高贵布料,可以换一些粗劣的厚袄挡风。”老头子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旁边慈眉善目的瘦小妇人好奇问道。
“我没有名字。”她专心烤火,回答了什么已不重要。
“原来是叫做‘无名’,”老头子居然认真点头。“如果你想成为咱们的一份子,就得和大家做一样的事。”
注视着火堆中劈哩啪啦的小火焰,她没听进他的话就点了头。
“我是这儿的长者,叫我朴大伯就行,你有手有脚,找份工作应该不难。”
“我什么都不会。”说不上这是怎样怪异的情形,三两句交谈,她就成了乞儿的伙伴,也不细索自己究竟有何打算。
“真不肯出卖劳力的话,只好上街乞讨。”朴大伯也不问她从何而来、是何出身,便自作主张替她决定。“这逸水村的好心人家不多,要分得半瓢半羹的剩菜实在不容易,你想填饱肚子,得靠自己努力。”
乞讨?
急转直下的发展,失控得教人始料未及。
霍语珑呆呆傻傻地“啊?”了一声,甫回暖的身子才刚觉得生气不少,又让这个朴大伯的话给弄僵了四肢。
“你无家可归吧?”他再问。
“我……我是。”她迟疑地点头。
“这就是了,你不待在这里,流落到街头照样会饿死,逸水村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你注定没得选择了。”
她继续呆愣着没有动静,脑中空白一片。
残破的庙门外,入冬后的第一道雪静静覆上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