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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衣新娘 第二章

  将面前的文件都推到一边去,纪浩云斜叼着那根已经聚集大半截灰烬的烟,拿下挂在鼻梁上的眼镜,皱紧了眉头地望着面前鸡皮鹤发的老妇人。

  “什么?”伸手拿起茶杯,浩云很快地喝了半杯。

  “伯利说他不再找保姆了。”

  “我没说要帮他找保姆,我登报找的是看护。”

  “我也是这么告诉他,但是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啊,那能忍受大人管啊,别的不提,就光说你跟浩然好啦,当初你们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打架、跷课、爬围墙、约会,我们谁能说得了你们啊?”将长串的念珠搁在腿上,笑眯成线牙的眼睛,冲淡了不少她脸部的严厉线条。

  将烟轻轻地故进烟灰缸捺熄,纪浩云朝她凑近了点,顽皮地眨眨眼,“说到这,婆婆,当初你也是我们兄弟的共犯哪!”

  “我?去、去、去,我可是对纪家尽忠职守,从小姐过世后,我没日没夜,辛辛苦苦地拉拔你们这两个小冤家长大,我哪儿是你们的共犯来着?”

  “嗯哼,婆婆,我跟浩然溜出去后,老爸就会把后门给锁起来,但总也有人偷偷的把大门打开,让我们兄弟可以进来睡觉,你说这会是谁干的?”

  “呃……呃……这我哪知道啊!我早都睡了,谁管你们这两个小冤家哪!”支支吾吾地搪塞着,汤婆婆将念珠拿起来开始拨动着珠子。

  “嗯,我明白,大概是哪只耗子……”

  “去、去、去,怎么说我是耗子!我最憎那玩意儿了。浩云哪,这找看护的事,我看你得再跟伯利合计合计。不然,你们叔侄要再闹起弩扭,我老太婆可没力气再管啦!”

  望着危危颤颤地走出偌大书房的汤婆婆,浩云拿起另根烟塞进嘴里,透过枭袅烟雾,沉思地想着遥远的往事。

  故事得从纺织业巨子纪真昌说起,这位长袖善舞的东北大汉,在混沌时代里,因缘际会地在江南娶到了纺织业大户的独生女,也就是汤婆婆口中的“小姐”。那种大户人家在嫁女儿时,不仅嫁妆如山,在妆奁之外,都还有陪嫁的媵侍,当年的汤婆婆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纪家。

  随着国民政府播迁到台湾来,纪真昌也早一步地将他的纺织厂搬迁到台湾,而后在政府奖励投资及生产的各种奖助下,纪氏纺织在台湾一直稳坐各大产业的龙头。

  汤家小姐只为纪真昌生下个身体十分孱弱的儿子——纪浩然——而后就因病过世。在她缠绵病榻之际,仍念念不忘要纪真昌早日续弦,但忙碌的纪真昌并没有当真,直到汤家小姐身故后,他才兴起再婚的念头。

  一则以他年近四十的不惑之龄,再者也恐怕后母会虐待浩然,所以纪真昌就一直独身地守着儿子过日。

  后来往某个应酬的场合,空虚的纪真昌在遇到酒国名花的张小云时,简直惊为天人。立即有了迎娶这朵花的打算,但这位因环境所迫而下海的张小云,却是位风尘中的奇女子,她婉拒了纪真昌的婚约,也离开繁华酒场,隐遁到乡下,过着清苦的种菜卖菜生活。

  当纪真昌找到她时,这才明了她隐遁的原因——她腹中已有了纪真昌的骨肉。

  “我不能让这孩子顶着污秽的名声出世,嫁给你并不能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这样对孩子不公平。”当纪真昌一再恳求仍不能打动她的心时,她泪流满面地解释着。

  “那……你要我怎么做呢?”

  “五个月后,孩子出世时我会通知你,他是你的骨肉,理当让你带回去养育、教育。”

  “那你呢?”

  “我已经决定要出家了。红尘苦海我已经淌过一回了,人生苦短,佛法浩瀚,从今而后我只想当伴古佛青灯,了此残生。这孩子是你的就是你的,回去吧!时候到了我会让你知道的。”坚决地将纪真昌摒逐门外,张小云从此没有再跟纪真昌联络。

  四个多月后的一天,有通电话急急忙忙地将纪真昌召到那栋小砖房前,交给他的只有浑身通红、正竭力扯直了喉咙哭叫的婴儿和已经冰冷了的张小云。

  邻人七嘴八舌地解释挺着大肚子挑水浇菜的张小云,如何因为滑跤而导致早产,又是如何惊险地抢救了在池塘中载浮载沉的婴儿云云。纪真昌一言不发地将张小云仍圆睁的双眼抚盖上,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离去。

  没有人知道他在车上痛哭流涕的哀伤,他厚葬了张小云,并且将那个婴儿取名为纪浩云,用以纪念红颜薄命的张小云。

  初到纪家的浩云,立即受到了全家上上下下的欢迎。不只是长他十六岁的哥哥浩然,还有其他的佣人们,甚至连原本嘀咕着老爷为何要接回“外头女人”所生的小孩的汤婆婆,在见到皱着眉头哭叫的浩云时,也忍不住要一把抢过去,唠唠叨叨地找着她早就偷偷准备好的奶瓶尿布。

  年龄相距十六年,并没有给纪氏兄弟带来任何困扰,顶着纪家长子的身分,纪浩然出入的都是最高级的场合,交往的全是顶尖的人物,其中大部分是像他一般衔着金汤匙出世的纨绔子弟。

  听多了阿谀献媚的巴结马屁之辞,浩然变得十分敏感,加以他自幼身体就不是很硬朗,因此他反倒喜欢待在家里,跟已经是少年时期的浩云为伴。

  带着刚踏进尴尬时期的浩云,浩然结结实实地为他展现出另一种瑰丽的生活方式。跷课、打群架,为女人争风吃醋,他们兄弟着着实实地闯了好些不大不小的祸事。因为实在收烂摊收累了,有时,已经老迈了的纪真昌在苦于无法制服两个宝贝儿子的情况下,他也会来关禁闭的那一套,但这对难兄难弟总在汤婆婆的协助下脱困。

  那年,在某次的严重犯错,导致新闻被炒上社会版后,纪真昌铁了心的将纪浩云送到国外念书,至于浩然,则被告诫要负起身为长子天职,成天都跟随在爸爸身后,学习着经营事业的技巧。

  形单影只的纪浩然很快地就在个蓬勃的西餐厅里,认识了驻唱的游慧怡;有着原住民明显大眼睛的黝黑姑娘。

  她像只热爱自由的野鸽,翩翩地为浩然沉闷的生活带来另番新气象。受限于彼此身分的差距,在一次宴会上受到纪真昌那些达官显贵、俗且势利的女人们批评之后,游慧怡开始远离浩然。

  原就虚弱的浩然,受不了这个打击竟然病倒了,并且病得十分严重。得知儿子病因后,纪真昌勃然大怒,亲自带着聘金去找慧恰嗜酒如命的父母,几乎是半买半娶地将慧怡带回纪家。

  在伯利出生后的最初几年,可能因为纪真昌还拿权的关系,躲在纪真昌的羽翼之下,浩然和慧怡总算还过了几年愉快的平稳日子。但随着纪真昌逐渐老迈,将所有大权交到儿子手头时,保护伞一旦揭开,属于慧怡过去的那一段历史又被挑出来翻搅。

  经济型态的改变,使得纺织业在台湾成了夕阳工业,受困于股东们的无情压力,以及媒体的无理中伤,浩然又再卧病。而在此时,被那些穷追猛打的舆论搞得心念俱灰的慧怡,却在旧识的穿针引线下,有了重回舞台的打算。

  面对又要如野鸽般弃他远去的妻子,浩然的声声呼唤和尚年幼的伯利孺慕心声,都没能阻止慧怡离去的脚步。

  那时,纺织界的龙头纪真昌已是风中残烛,因为高血压和糖尿病的并发症,躺在医院的加护病房中,时而昏述,间或清醒,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陷于无意识的昏迷状态。

  在家庭事业两头煎熬之下,某个起雾的夜晚,当浩然驾车载着伯利赴医院探望祖父的途中,精神恍惚的浩然没有留意保持安全距离,在林口那个最危险的坡道追撞前面的货柜车。救援人员将双腿被车头夹住的伯利拖出来时,整个人嵌在货柜车底盘下的浩然,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

  远在他乡的浩云被紧急召回,由于家里已经没有可以当家做主的大人在,所以慧怡又想回来接掌纪家庞大的事业体,但汤婆婆却以一纸离婚协议书及监护更改委托书将了她一军。

  “你跟我们家浩然少爷已经离婚了。”气呼呼地将浑身穿红戴绿,丝毫看不出新寡悲伤的慧怡赶到门外,汤婆婆挥舞着手里的拐杖叫道。浓浓的日音,显得很突兀。

  “唉,你搞清楚,当初我们是一气之下写的协议书,现在法律已经改过了,只要我们没有到户政事务所辨登记,我在法律上都还是浩然的妻子。”洋洋得意地推开堵在门口的汤婆婆,慧怡迳自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打量着客厅里的略显陈旧的装潢,“这里的装潢要全改过,我一直恨透了满屋子死气沉沉的咖啡色,我要换上金色跟银色,红色、紫色……只要不是咖啡色就好。”

  “你想都不要想动我们小姐屋里的东西,我告诉你,老天有眼,教我们老爷早看清你这狐媚子的本性,当初你成天在吵,闹得咱们一家子不得安宁,老爷已经吩咐律师去帮你们办好手续了,你,早已经不是我们纪家的人。”

  闻言脸上的笑容全部僵成一片冰霜,慧怡眯起眼睛盯着老谋深算的汤婆婆,“你说什么?我……我……”

  看到汤婆婆刻满皱纹的脸上逐渐晃漾出的笑容,慧怡铁青着脸,霍然地自沙发上跳了起来。

  “你们别想赶我走!就算我跟浩然已经不是夫妻了,但我可是纪家唯一的继承人伯利的亲生母亲,现在浩然已经过世了,我就是伯利的监护人,我……”

  “这你又错了,伯利的监护权并不在你手里。从现在起,我就是伯利唯一的监护人。”从屏风后传来沙哑的声音,满头乱发纠结,于思满面,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那个伟岸修身的男子一出现,汤婆婆立即发出高兴的欢呼声,拄着拐杖一颤一颤地向他跑了过去。

  “浩云少爷,你可回来啦,婆婆我正愁要怎么打发这狐媚子哪!”欣喜地摸摸浩云,汤婆婆很快地红了眼眶,“这世道不好,老爷病了,浩然少爷又过世……现下连孙少爷的腿都废了……”

  “汤婆婆,你别操心,现在我回来了,这些事就全交给我处理就好,你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比较要紧。”安慰完那个兴奋得不停喃喃自语的老人家,浩云走到慧怡面前,“大嫂,如果你想回纪家也可以,但是有个条件,你必须放弃演艺生命,回到纪家当个称职的母亲……”

  “要我放弃我的演艺事业!不行,我办不到。浩云,我好不容易才闯出一些名堂,你要我就此放弃,对不起,我根本没办法做到。”

  “大嫂,想想伯利吧,他刚失去父亲,双腿知觉又还不知道有没有可能恢复的一天,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大嫂,看在伯利的份上,请你回来吧!”不顾在一旁大力反对的汤婆婆的怒吼,浩云姿态放得很低,“如果你愿意回来,我可以把纪家在东区的地产全都给你,并且每个月你都可以支领二十万生活费,明天立刻就去订辆车,随便你挑;出国旅游或其他花费另计,如何?”

  “浩云少爷,你脑袋瓜被那些外国金头发高鼻子的鬼佬给教坏啦?怎么可以给这个狐媚子……”拄着拐杖气愤地连连跺脚,汤婆婆的话混着浓浓的乡音,不仔细听的话,还真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哩。

  “汤婆婆,现在最重要的是伯利,我想他现在必然很思念他的母亲……”语重心长地说着,浩云不由得想起自己孺慕思亲的心酸。

  “哼,从没看她照顾过孩子,我们家伯利打小可都是婆婆我一手带大的,谁知道这狐媚子究竟是什么玩意儿,绝情绝义!”絮絮叨叨地喳呼着,汤婆婆自鼻子哼着气地转回她自己房间生闷气。

  心情沉重地转向犹自涂着口红的慧怡,浩云静静地等着她的答案,“不行,我不想放弃我的演艺生活,我热爱银幕和掌声……但,关于东区那些地产的事,我倒是挺有兴趣的。这样吧,我们各让一半,你把东区的地过户给我,我呢,有空的时候就来看看伯利。”

  “你什么时间会有空呢?”

  “呃,我正在积极争取一些机会……反正伯利己经很大了,有没有我在身边又有什么关系哪?再说,即使他的腿不能走路了,那就算天天守着他也没有用啊!他祖父跟爸爸留给他那么多的财产,他三辈子都吃穿不完,有什么好担心?”不以为然地伸手拢拢满头凌散的法拉头,慧怡猛翻着她那本昂贵豪华的真皮封面记事本,“呃……我这几天都要跟些导演啦、制作人吃饭,下星期嘛,我要去上有线电视的通告……”

  “我只想知道你到底能有哪一点时间,到医院去看看你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儿子。”双手抱在胸前,浩云脸上的线条逐渐地僵硬了起来。

  黄昏时分,霞光自客厅向外圆凸出去的大片玻璃窗朝屋内洒下一室金光,伫立在门口背光而斜倚在门柱上的浩云,更显得修长几分。

  吞了吞口水,慧怡将记事本塞进皮包,一面目低垂的头偷偷地瞄着这个她感觉不怎么舒坦的小叔。她只知道纪真昌是个有钱人,而她狠狠地逮到了纪真昌的儿子纪浩然,总以为可以就此飞上枝头当凤凰,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在纪真昌迟迟不将棒子完全脱手的情况下,她所有的如意算盘都毁了,不上不下的卡在那里,令她恼恨许久。

  她想过很多次,她承认当初自己爱浩然的钱是比爱他的人多一些,那又有什么办法!就如同当初菲律宾的伊美黛、马可仕所说的——别苛责我的爱慕虚荣,因为我是来自这么个贫穷的国家的贫穷地区——从小生活在样样缺乏的山上,遇上这么个机会,当然说什么也不能平白放掉。

  况且纪家父子对她又是如此的信任,将她完全当成是那个来自山上的天真女人,起初,在受到那些闲言冷语的攻击之后,她窝在浩然为她购置的小套房内向他痛哭诉苦再不告而别,只想从浩然身上再挤出些油水。

  因为有自知之明,那些自她懂得利用身为女人的最佳武器——身体——为晋身阶后,一个个被她利用为踏脚石而又扔弃的男人们,必然不会放过她。

  她考虑了许久,觉得最上策还是向浩然敲笔竹杠,而后大家散伙,各走各的阳关道和独木桥。谁知纪浩然这情场老手竟然栽在她手里,一头栽进她所布下的温柔网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结果还劳动政商关系良好的纪真昌,带着大队人马上山去下聘。

  结婚之后,日子其实比起以前是太好过了,但意料之中的漫天闲言闲语,很快地便令她吃足了苦头,这些原属于她最锁锁进记忆深处的往事,在那些八卦杂志夸张又耸动地炒作下,尤其他们用厚利引出了那些“男主角”们在内容上大加铺陈慧怡的浪迹事迹,一时之间洛阳纸贵,人人争阅再加以批评。

  每每这个时候,浩然便会不发一言地坐在阳台上,失魂落魄的瞪着远处的山岚,“慧怡,告诉我那些都不是真的,求求你,告诉我那些内容都是记者们瞎编出来……”

  “浩然,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不谈这些事的吗?”

  “我们是谈过没错,但看着一期比一期更精采荒唐的内容,我几乎要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认识过你。”

  “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再翻旧帐又有什么用?我前两天跟你提的事,你告诉你爸爸了没有?”

  “我……说不出口。”避着她的眼光,浩然嗫嚅道。

  “为什么?”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慧怡张牙舞爪地逼近浩然,“我已经答应我舅舅,说好了拿五百万去投资他开的赌场。”

  “赌场在台湾并不是个正当的行业,再说,你那些舅舅们三番两次的找你投资,先先后后的卡拉OK、酒家、酒廊,到夜总会,没有一次是做得成功的,倒是要你投资的金额一次比一次大,慧怡……”

  “你是在怀疑我舅舅坑你的钱?纪浩然,别以为有几个钱就了不起,我舅舅他们只是运气不好。开酒家有人在里面被枪杀;酒廊三天两头被临检,弄得坐台的小姐都吓跑光了,叫你找你爸爸去警察那边疏通一下你又不肯,你这分明是故意要看我舅舅他们笑话嘛!”

  “慧怡,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我只是觉得……爸已经打算将事业的经营权交给我了,我认为以后你应核要更加的谨言慎行。”双手抱着头,浩然垂头丧气的模样儿,仿佛他肩膀上扛着千百吨的重枪。

  一听到这消息,慧怡立即自梳妆台前跳了起来,而手搂住浩然的脖子,将脸贴在浩然颊上,“已经决定了吗?我就知道你爸爸一定可以把董事会那些讨厌鬼摆平,现在,你就是新的董事长,而我是董事长夫人……”

  “慧怡,我并不是董事长,爸安排我当副董事长,他说我连家庭都还管理不好,要学的事还很多……”

  “你爸爸的意思是说我罗!”沉下脸,慧怡气呼呼地转身就要夺门而出,但浩然一把拖住她。

  “别这样,慧怡,他总是长辈,你也知道老人家都是比较顽固的。这样吧,我找人安排一下,你前阵子不是吵着想到巴黎采购时装吗?我们可以顺便去伦敦找浩云那小子,真是的,连我们结婚他都没回来,这下子可要好好的修理他一顿了。”

  就这样,当慧怡在阴雨蒙蒙的伦敦,第一眼见到英挺略带阴郁气质的浩云时,心里那股不甘心的气泡又开始酝酿且汨泊地由灵魂的最深处浮现。

  不同于略微矮胖的浩然,长得较像妈妈的浩云,有着修长得如天鹅般优雅的颈子,四肢也比常人来得长,宽厚的肩背逐渐下缩,结实的臀连结着坚硬弧韧有力的长腿,怎么看都十足是运动员般的身材。

  像刚从被窝里爬出来般凌乱的长系发被粗率不羁地拨开后,慧怡得低下头连喝几口咖啡,借以掩饰自己的惊呼声。就像某次同台的某位女谐星说的——

  “这个男人长了一双属于卧室床上的眼睛。”

  的确,在浩云炯炯有神的逼视下,连慧怡都要差点忘了自己的身分,忘形地与他调起情来了。

  浓眉大眼尚不足以形容他给人的惊艳,如同时尚杂志内那些表情酷劲,却足以令女人血脉喷张的男模特儿,他几乎连成一线的粗眉,随着他说话的表情而上下挑动,也似挑动了慧怡心底某根不知名的弦。

  或许是因为久居欧洲,或者是他本身的气质即兼具了东西方含蓄与知性交融。总之,看到他,再转身看看身旁只会拿着电话,喋喋不休地向台北的公司查询状况的浩然,对浩然的不满又加重了几分。

  几分是出自对浩然的不满,几分也是对纪真昌的反抗,更多的恐怕是出自她血液中那抹奔故的因子。她开始对浩云发出不同于嫂子该有的讯息,借口浩然太忙,死缠着浩云带着她四处游荡。

  当然,聪明如她,自然不会放过任何卖弄风情的机会,然而,无论是她有意的勾搭楼抱,或是露骨的言辞挑逗,都在浩云一句句“你醉了”而推却千万里外。

  现在,浩然已经死了,她找不出有任何可以阻止自己再接近他的理由,想到这里,她唇畔忍不住锭出朵别有含意的笑容。

  但浩云并没有理会她的要求,他只是冷冶地表达出自己的看法,而后要佣人“送”走了喋喋不休的慧怡。

  现在最棘手的莫过于伯利,想到他那标准纪家式的倔强个性,浩云用力地拧熄了烟蒂,叹口气走出书房。

  交出那份足足有七大张的“简”历表,缇莹长长地唤口气,老天爷啊!依他们这种甄试的方法,别记找个小小的看护,即使是各家航空公司招考空姐,也不见得比这里严苛。况且,从问卷尧洋洋洒洒,涵盖智力测验跟情事问题,再加上钜钿靡遗的身家调查,难不成是考中国小姐,或是哪家达官显要在选媳妇。

  坐在偌大空旷得有些吓人的长廊长椅上,缇莹百般无聊他盯着长廊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的表面上看不出丝毫的污渍,可见这实在是栋管理得很好的豪宅……

  “丁小姐?丁缇莹小姐?”老管家福叔推推架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看到缇莹那缓缓回过神来的样子,他根本一点都不想掩饰地摇着头,“请进来一下,我们少爷想见见你,丁小姐。”

  将缇莹留在大大的办公桌前,向那个仍然埋首于成堆公文中的男人通报过后,福叔深深地看了缇莹一眼,很快地退了出去。

  枯立在大办公桌前,缇莹漫不缨心地瞟瞄着四周,乖乖,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光看那些虽然擦拭得很光明,但已可看出斑驳的年代痕迹的老式家具,那种气势就挺摄人,更何况是在一个充满了威权感的家伙面前,这样的压力还真令人不舒服哩!

  等了许久,那个低垂着头的男人仍一迳地翻阅面前的文件,从缇莹所站的地方望过去,只见他浓密的头顶心,早已夹杂了无数灰白发丝。

  暗暗地以脚拍点着地毯,缇莹在心里考虑要不要开门见山地走上前去;直截了当地向他介绍自己。是嘛,这样也比较干脆,起码一拍两瞪眼,若是彼此看不顺眼,早这早了,也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就在她打定了主意,正打算出声时,那个男人却突然抬起头,像是很讶异地盯着她看。

  “请问有什么事吗?”缓缓地将笔套进盖里,浩云扬起眉,以公式化平淡的语气问道。

  睁大眼地反瞪回去。他还问我有什么事?难道他忘了面试这回事?感到情况有点失去控制般的突兀好笑,缇莹忍不住噗啡一声地笑了出来。

  被她唇畔那两朵如漩涡似翩翩飞舞的云彩的梨涡所吸引,浩云放下笔,整个人往身后舒适柔软的椅背靠去,眼尾扫到一旁的简历表,他扬了扬他手上的简历表,朝她做出了个询问的表情。

  “很高兴你终于注意到这件事。”徽微地一点头,缇莹抿起唇,变成优雅的弧。

  “抱歉,我可能太专心在其他的事情上了,呃……”他看了看简历表上的姓名栏,“丁缇莹,丁小姐?”

  “嗯,我叫丁缇莹。”将皮包的带子扯了扯,缇莹在他那有神的眼光直视下,感到有丝微微的不安。

  “请坐,丁小姐。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来应征这个工作?呃,从你的简历表上看来,你并没有护理人员的资格,也没有看护的经验……事实上,你根本没有任何的工作经历?”他几乎是非常讶异地叫了起来。

  “是,我是没有任何的工作经验,但我在念书时曾参加爱心队,我们每个月都定期到孤儿院、疗养院跟老人之家去服务。”虽然挺心虚的,但缇莹可不想就此退却。

  “但是,丁小姐,你有没有想过,那毕竟是学生时代玩票性质,跟现在你所应征的工作有根本的分野,这是个全天候的工作,你没办法将它推给任何人,必须负责到底,依你的年龄看起来,我怀疑你能撑多久?”

  “先生,我是个很有耐心,也有责任感的人。”

  “唔,请恕我失礼,很冒味地想请教一下,是什么原因吸引你来应征这份工作?据我所知,现在绝大部分的年轻人找工作的条件,不都是——钱多、事少、离家近、最好老板天天都不在——所以人力都往服务业流通。对你的反其道而行,老实说,我很好奇。”双手交抱在胸前,浩云看着这个白皙得有如搪瓷娃娃的女郎,双颊先是升起两朵淡淡绯红的云团,而后变成绛酡了整个脸蛋。

  “呃,我是为了高薪而来的。”虽然很不自在,但缇莹仍抬起头,挺直腰肢地面对他。这没什么好羞耻的,起码我是想凭自己的劳力换取金钱,没什么见不得人!

  对她的答案大出意料之外,洽云原以为她会像那些已经折腾掉他近一天时间的面试者般,说些自己怀有史怀哲、南丁格尔般高尚情操,或一味的吹嘘自我的爱心丰沛,经验十足云云。凭良心说,他倒没有料到会听到这么诚实的回答,这使得他不由得对这个叫丁缇莹的女孩多看一眼。

  远远地吹来阵不轻的熏风,拂动厚重的缁质窗帘,伴着清脆的风铃声,飘进满室浓郁的花香。

  趁着她伸手拂掠袭扑脸上的长发的瞬间,浩云将跷起的二郎腿放下,看着翻到底的简历表。他哑然失笑地摇摇头,原来如此,既然这样,那我也没什么好坚持的了,只是,这位丁缇莹并没有任何护理经验……念头一转,他抬起头望向缇莹。

  “丁小姐,原则上今天的面试就到此为止,如果我们有任何需要你服务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我没有得到这份工作!”

  “呃,因为我们需要的是有医护人员背景的人,很抱歉浪费了你的时间,我们会根据你留下的地址,寄上车马费,谢谢你丁小姐,再见。”简洁地解释完自己的立场,浩云走到桌边按下一个小小的银铃。

  “叮铃,叮铃!”铃声乍响起,福叔已经出现在门边,垂着手地等着主人的吩咐。

  “福叔,麻烦您送丁小姐出去。”说完后,浩云立即又埋首进桌上那堆庞大的文件阵里,丝毫没有感觉缇莹的存在似的。

  虽然很失望,但缇莹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怏怏地随着福叔走出那间古色古香的书房。

  来到大门口,福叔自鹄立在一旁的女佣手里提过一袋东西交给缇莹,“丁小姐,这是我们自家公司出产的毛巾跟浴巾,送给你当纪念品,还有这袋点心是我要厨房预备的,谢谢你来参加面试,再见。”

  看着两扇重重的大门在身后关上,还有手里捧着大包小包的“纪念品”,缇莹啼笑皆非地往外走。

  早记嘛,如果我的条件不符合他们的要求,为什么不一开始在初时的开宗明义早就告诉我?害我坐在那里傻傻的等,从日正当中等到现在远处炊烟纱纱、倦鸟归巢的时候,才三言两语的打发我!

  牵着脚踏车走在可能刚浇过水而显得湿润的草地上,缇莹的满肚子气,直到现在才发作出来。从一大早就为了这个面试而紧张兮兮,摸摸发出巨响的肚子,她才想起自己根本还没吃任何东西。

  看看车前篮子里的袋子,想起福叔的话,她索性将脚踏车停在一棵大的菩提树下,找到一个大理石做的石椅坐下,好奇地打开那个漂亮的漆器食盒。

  哗,真漂亮!看着里头排列得如一幅画的焘司跟其他煮物或炸物,缇莹再也顾不得其他的事,拿起个用豆腐皮包着的寿司送起嘴里,嗯,真不赖!既然资格不合那就算了,我还是再找别的工作好啦!反正来日方长,再说人家不是说债多不愁,再试试别的机会好啦!

  坐在菩提树下大快朵颐,她抬起头看着远处绚灿五彩的万丈霞光,只有很阿Q的安慰安慰自己。

  住在这么大的房子不知这会是什么样的滋味。边吃着精巧可口的寿司,她如此的问着自己。回答她的,只有头顶上娑娑起舞的树叶奏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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