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快五点半了,秦恺移动一下,突然紧张起来,他也说不出为什么,每天见面,那么热情的心馨也会令他紧张?他伸手抹一把额头的汗水,他听见围墙里响起了下课的铃声。
五分钟之后,潮水般的绿衣黑格的女学生涌着出来,成群结队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辨认。秦恺吸一口气站直些,他想,心馨若出来该会看见他吧?
女孩子们散得好快,也不过十分钟,北一女门前已设有什么人了,一个瘦瘦的校工掩上了半边铁门,然而,依然没看见心馨的影子,莫非心馨忘了这约会?莫非她已离开?早晨分手时她不是一再叫唤着“别忘了”吗?不可能她自己就忘了啊?
或者——她有些事没做完,她还没出来?
秦恺眼巴巴再等一阵,六点钟,校工己关好大铁门,只留下旁边的小门出入,心馨没有理由还不出来啊!
考虑一下,他决定进去问问。才一进门,就被那十分尽责的传达室工友拦住了。
“找谁?什么事?”工友上下打量秦恺,那一口江西国语令秦但似懂非懂。
“高三的刘心馨,请问她走了吗?”秦恺很有礼貌。
传达室工友再看秦恺一阵,秦恺一面孔的好学生、好青年状,那工友满意了。
“刘心馨?早走了。”他说。他不认得那么多学生,然而心馨是他通知的。“一位先生接她走的!”
“一位先生?”秦恺不相信自己耳朵,他和心馨约好的啊!怎么跑出来一位先生?
“很年轻、很高、很体面、很漂亮的先生。”工友有些诧异,“咦?那位先生长得很像你呢!”
“哦——”秦恺拖长了声音,失望已掩饰不住。“那就算了,谢谢你!”
转身走出北一女,心中燃烧了一天的火焰熄了,虽然他的喜怒永不形于色,眼眸深处却是失望。这是他的第一个邀请、第一次约会,他鼓起了全身的勇气,他怀着无比的兴奋,他等待了那么长长的时间,心馨却走了。和另外一个年轻、高大、体面、出色的男孩子,连话都不留一句,连字都不留一个。她明知他会来等、会来找的,她竟这样,难道——他在她心中全无地位、全无分量?
失望变成难忍的痛苦,付不出的感情比失恋更令人难以抵受,失恋——至少还得到过、还爱过、还被爱过,他——哎!甚至无从表达,无法表达,只能任感情在心里燃烧,直到烧熔、烧化、烧死他——他是可悲的,为什么除了书本,他总是笨手本脚的呢?
书本帮助不了他感情的事,他能不能跳出书本,用自己的力量帮自己一次呢?
他终于走到车站,预备等公路局车回家。每天的日子都是这么平板,上学、放学、回家、书本,他的世界就只有这些,他被局限在这个范围里二十一年,他愈来愈觉得呼吸困难,他真想破空而出,但是——二十一年的生活已运行成轨迹,他该怎么做?
那个年轻、高大、体面、漂亮的男孩子是谁?竟能使心馨毫不在意地背弃了他的约会,是谁?那个见习医生戴克文?或是——突然间心中灵光一闪,而且他几平肯定了,那带走心馨的人,会是秦康,他的哥哥。
这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却真被秦恺所肯定,他说不出肯定的理由,那只是一种突来的感觉,他真是觉得那个带走心馨的男孩一定是秦康——秦康就要同梦妮订婚,心馨又曾误会过他们之间的感情,为什么秦康又去找心馨?这和他这两天的怪异有关?
坐在公路局车上,他一直被这问题困扰着,无论如何秦康没有理由再惹心馨——秦康不是有意避开她吗?他怎么竟肯定那男孩是秦康?
回到家里,他果然看不见秦康的影子,他无法使自己再冷静、再沉默,他找到在厨房做晚餐的母亲。
“妈妈,哥哥没回来?”他问。
母亲诧异地看他一眼,秦恺也发问、也有问题了?
“没回来,恐怕不回来吃饭。”母亲微笑说,“你找他有事吗?”
“没有。”秦恺摇摇头,“我只是问问。”
“这个时候不回来就不会回来了。”母亲很有把握似的,“他和心馨在一起。”
心馨!果然是他带走了心馨。秦恺心中一下子乱得不可收拾,他似乎能在乱线中抓到一点什么头绪,那头绪却隐在一层似真似幻的神秘中,他心中空荡荡着不了边际,又急又难受,还有丝说不出的酸涩!秦康带走了心馨,这并不表示什么,他心中怎么这般不宁?
吃完晚餐,他像往常一样在后院散了一会步,然后回到卧室看书、自修。他的卧室和秦康的并列,有一排啬是对着马路,只要他抬起头,就能看见路上经过的每一辆汽车、每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书,眼睛望着窗外,他张望什么?他想知道什么?
并不晚,九点钟的时候,他看见一辆计程车停在他家和心馨家之间的草地前,推开车门迈下来的是秦康,秦恺的心弦拉紧了,目不转眼地凝望着那车门,只见秦康回转身,小心翼翼地扶下一个女孩子——谁说不是心馨?
秦恺咬紧了唇,神色肃穆地垂下头,强迫自己回到书本上。他心中扭曲着疼痛,深深明白自己受的打击,只是——他不想反击,是秦康,他的哥哥,他设有话说,真是没有话说。
若有可说的——还是书本最适合他吧!
秦康在外面逗留并不久,五分钟,他已愉快又轻松地吹着口消进来,他的神情和昨日的苦闷、烦躁相差何止干里?难道事与心馨有关,什么关系呢?他真不明白,小小的心馨竟能如此影响人的心情,秦康是受她影响吧?
秦康并没有注意在卡书的秦恺——或者他是不想打扰。他换了便装,容光焕发地去洗澡,经过奏恺卧室的门口,他只伸进头来“嘿”了一声,他那漂亮的笑容——怎么不令人嫉妒呢?
并没有很多时间让秦恺去细想,十分钟之后,已洗完澡、一身一脖子白白扉子粉的心馨走了进来,她是“走”,不是往日的跳跳蹦蹦,她身上、脸上有一些改变。
“秦恺,我来了。”她坐在惯坐的位置上。“会不会太早?你有没有功课?”
“不,不会。”秦恺有些手足无措,怎么回事呢?他一直都能表现得很好啊!“我只是在看书。”
她不提五点半之约,他也不说,看来她真是忘得一干二净。
“这个给你!”心馨左手从背后伸出来,拳头那么大的一个青色李子,清香扑鼻,令人垂涎。
“李子?”秦恺接过来,他还能感受到李子上有心馨的温暖。很少见这种李子,哪里的?”
“美国青蜜李!”心馨伸伸舌头,“不知四姐哪里买来的,买进口水果她很有办法。”
“谢谢你。”秦恺望着她,她那样坦然,真是不记得放学之约?罢了,他又何必小气得斤斤计较?“下次不必带水果给我,四姐买给你的,又贵。”
“我是尊师重道。”她扮一个鬼脸,“你看,我怎么不给秦康。”
“你们一起回来?”他还是忍不任说了。
“是啊!他陪我去医院看妈妈——”心馨说了一半,睁大了眼睛,掩往张成O型的嘴。“天!我忘了,你五点半在学校门口等,是不是?是不是?”
“是!”他觉得自己真小气得令人烦,为什么要提呢?“我等了一阵。”
“我不是故意的,你千万别生气!”心馨抓往他放在桌上的手,“你知道——”
“我知道青蜜李好吃!”秦康的声言从背后传来,手也同时伸来抓起桌上的李子,秦恺的李子,他在衣襟上擦一擦,毫不客气就吃了。
“喂!秦恺的,你不许吃!”心馨跳起来抢。“还来!”
“已经吃了。”秦康用力再咬两大口。“要我赔吗?”
“秦恺——”心馨望着秦恺,无可奈何。
“算了,反正——我也不喜欢吃。”秦恺说。他并非真不喜欢吃,只是——兄弟之间何必争呢?
“看!还是秦恺对我好。”秦康拍拍弟弟,“心馨,秦恺是最有良心的好孩子,你要记往了。”
“比你清楚,只有你最坏、最没良心。”心馨叫,“你快走,我要补习了。”
“好!好!走就走!”秦康情绪好得出奇,“嫌我这电灯太大吗?”
秦恺皱一皱眉,秦康已走出去。好一阵子,秦恺才像透过气来,沉声说:“我们开始吧!”
“慢着。”心馨眨眨眼,古怪地笑起来,原来她手上又有一个青蜜李。“早知秦康要抢,这个给你,比他的大!”
秦恺接过李子,心中暗叹,原来心馨已预备了秦康的一份,对秦康,心馨心中并不一致呢!
他把李子放在案头。就开始讲数学,讲得和平日一般专注和仔细,他似乎真是完全不在意心馨五点半没等他,他甚至不问原因。心馨偷偷把视线在青蜜李上一扫,她奇怪的不是秦恺不生她的气,而是他能忍受零食在一边而不吃,尤其那李子香得那么诱人。
秦恺放下笔又抬起头,他是十分认真的。
“你心不在焉!”他说。
“哎——我,”心馨怪难为情地指指李子,“你为什么不吃它?它香得使人受不了!”
秦恺凝视她一阵,眼底浮现一丝温暖的笑意。
“你吃了它吧!”他把李子放回她手中。
“不,那怎么行!”她坚定地摇头,把李子硬塞给他,“我给你的,你一定要吃,我家里还有。”
秦恺在考虑——一个水果也要考虑?心馨猜想自己一辈子都不能了解他这种人了。
“我会吃,一定会吃。”他又放回案头。“不是现在。”
“你真是奇怪,居然忍得往。”她摇头傻笑。她是完全不能明白他的心情和深意。
“这种事不需要忍,”他望着她,“我喜欢看见李子摆在桌上,我更喜欢那阵香味,其实不吃有更多的享受。”
“一个李子也有大道理!”她夸张地吸口气,“秦恺,你的脑袋怎么能想那么多事?”
“脑袋本来就用来思想的。”他平静说。
“我的脑袋用来记数学公式,”她笑,“如果像你想那么多事,一定考不上大学。”
“那也不一定,”他被她逗笑了,“头脑愈用愈发达!”
“我怀疑用脑过度会生瘤,像妈妈一样,”心馨一下子认真起来,“妈妈今天开刀,真把我吓坏了。”
“你妈妈今天开刀?你早上没说过。”他很意外。
“我也不知道,是秦康到学校去接我,要不是他陪我啊,我一定昏倒!”心馨叽叽咕咕地说,“我早晨就到医院了,所以忘了你会到学校等我的事。”
“原来——这样!”秦恺眼睛一亮整个人光彩起来。原来秦康一早就接了心馨去医院,他一定是受人之托,这——和秦恺想象有距离,很令人高兴的距离。
“是啊!要不然我绝不会黄牛!”心馨拍胸口,“你明天去不去医院?我们一起去?”
“你妈妈可以见客了吗?”他反问。
“不能,她在防菌病房,爸爸在陪她,”心馨说,“我们只能在玻璃墙外看她。”
“那——过两天再去吧!”秦恺说,“你可以回去了,今夜就讲到这儿。”
“谢谢你,秦恺,”心馨站起来,抱起了她的书本。“戴克文说我心里似乎只有你们兄弟,我想他说得对,有你们兄弟帮我,我什么事都不必担心了!”
“你——心里也——有我?”秦恺不能置信地问。
“怎么没有呢?你们是我惟一认识的男孩子,现在还加上戴克文,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秦恺脸上有一抹奇异的红晕,好半天他才说:“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他的黑眸出奇地明亮、出奇地漂亮、出奇地黑,也出奇地温柔,闪动着的光辉像一首诗、像一个梦,像——无数彩色缤纷的希望。
“秦恺,”本来要走的心馨看得发呆,她似乎在秦恺脸上冒见属于秦康的光彩。“你怎么——下子就变得不像你了?你是秦恺吗?”
“我是秦恺,我没变——因为我心中快乐。”他说,“你带给我的快乐!”
“我?”心馨指着鼻子,连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他肯定地对她笑,他勇敢地说出藏在心中好久、好久的话,“只有你才能带给我快乐!”
“秦恺——”心馨有丝感动,她了解沉默、孤独的秦恺说这样的话真难得。
“喂!你们补习完了吗?”秦康伸进头来,他还没有睡?他怎么总是来得这么合适?“我能进来吗?”
秦恺吸一口气,先迅速收敛了眼中温柔,他不愿被秦康看到,很奇怪、很微妙的心理。
“你随时都可以进来,”他说,“心馨正预备回家。”
“来!我陪你回去。”秦康亲热地拥着她的肩,“明天要我陪你去医院吗?”
“你不上班?”她眨眨眼,喜悦地,“你不陪韦梦妮?”
“可以请假,”他含糊着不提梦妮,并顾左右而言他,“哇!又有青蜜李?比我的大,好哇!你对秦恺偏心!”
“胡扯!”心馨的脸涨红了,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娇俏,“你只会胡扯!”
“你要吃你——可以拿去。”秦恺淡淡地说。他的大方有一抹牺牲的味道。
“开玩笑,心馨不杀了我?”秦康对臂弯里的心馨笑,“原来刘心馨的心里对秦恺就是不同些的,是吗?”
“你——你——”心馨急了,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我们走!”秦康拍着心馨,半哄半宠。“再不走秦恺就发脾气了。”
他就这么拥着心馨离开,他似乎又恢复了以往对心馨的亲密,这是秦恺所乐意见到的,他宁愿看见哥哥这种快乐的笑容,他怕哥哥昨夜的失常——
心馨随秦康离去,秦恺孤独了,他永远是孤独的,他已习惯去忍受,何况案头还有心馨为他留下的青蜜李,还有那阵引人的清香,还有那感觉到的触手温暖——他那孤独也变得美丽。
他轻轻翻开自己的书本,窗外飘来一阵心馨愉快的笑声,还有秦康那开朗、亲热的笑语,书本上的视线不自主地移了出去,他看见心馨的书本扔在草地上,秦康捉住了她的双手紧紧凝眸看她,她像个顽皮的孩子又摇又晃,欢笑中充满了幸福——
幸福?秦恺呆怔一下,他怎么会想到这两个字,这是绝对不适合他们的,绝对不——然而,那笑、那凝视、那欢乐,除了幸福还有更贴切的字眼吗?
强迫自己把视线收回,他的心再也不能安宁。他望着那青得发亮的李子,他觉得——属于他的已失去了意义,那寂寞、孤独也更深沉。
他发现在心馨的心目中,他远远及不上哥哥,哥哥却又爱着梦妮,奇怪又令人不解的是,哥哥的欢笑和开朗却又在心馨身上,这——怎么解释呢?
他拿起李子轻轻擦抹一下,或者——他该吃了它?
对浣思来说只不过是一次长的睡眠,对床畔的人却是不眠不休、心力交瘁的十二小时。
十二小时之后,在半夜两点钟左右,无菌室中病床上的浣思从麻醉中醒来,先是一阵昏沉夹着火烧、针刺般的疼痛,接着发现四肢软弱无力,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这——是怎么回事?
挣扎着轻轻移动一下,头上令人忍受不了的剧痛令她开始呻吟,才一出声,一只温暖的、宽大的、微颤的手握往了她的手。她心中一阵模糊的意念和难以形容的激动,剧痛减轻了些,她低弱地喃喃呼唤着:“哲凡——是你吗?哲凡——”
握着她手的温暖手掌一紧,那颤抖也加强了。
“我在,浣思!”哲凡的声音,千真万确是他的声音。“我在你旁边。”
“哲凡——”浣思控制不往冲击的感情,眼泪从眼角沿着腮边流下来。
“别哭,傻浣思,”哲凡的声音有少见的温柔,“你已经没有事了,一切都好了。”
浣思的手掌重重一震,傻浣思——那是在记忆深处,带着蜜汁的呼唤,那是在多少世纪前满有情意的细语,那是——那是——不可置信的梦中情景,那是永不复返的甜蜜回忆,那是恋爱时光,新婚燕尔的小插曲,傻浣思——她——她没有听错吗?傻浣思?
“哲凡——哲凡——”她握紧了他的手,更多的泪水沿腮流下弄湿了大片枕头。
“又不听话了?”哲凡——可是转了性?他的冷漠呢?严肃呢?骄傲呢?他变成——二十年前的那个年轻人,那个刚从医学院毕业出来的漂亮实习医生,他——是二十五岁的刘哲凡,是吗?是吗?“不许再流泪,要高兴一点,快乐一点,要坚强、要勇敢、要充满希望,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流泪。”
“哲凡——”浣思吸吸鼻子,扯动了头上的伤口,痛得令她冷汗直冒,但——那疼痛、那冷汗都似乎不属于她。“我不能相信,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不是这样呢?”他凝视着她。苍白、赢弱、楚楚可持,他的心再也硬不起来。“我要你快些好起来。”
“我会好的,我一定会好。”浣思像个孩子,“哲凡,你别走,你要一直陪着我。”
“是!我不走,我一直陪着你。”他想也不想地说,“一直陪到你完全好起来。”
“哲凡——”浣思勉强睁开一丝眼睛,哲凡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她看不清楚。“我——看不见你!”
“再过两天你就能看见我了。”他在微笑吗?她似乎看见了微笑。“你会一天比一天进步,一天比一天健康。”
“我知道,”浣思紧张地抓往他不放,有空调的无菌病房,浣思界尖仍在冒汗,那伤口的痛楚是难挨的,哲凡深深明白,他的怜意更浓,自她醒过来后就没喊过痛,怎样的意志在支持着她?
“我更进步、更健康,你会不会——离我更远?”
“不会,”他立刻说,“不会!”
“哲凡——”她又流泪,她的感情真脆弱,“是什么——使你变成这样?”
哲凡面有难色,他该怎么回答?这是很难启齿的话,是什么使他变成这样?
“道义上——我该这么做。”他深深吸一口气,说。
“道义?”她一震,无法忍耐的痛楚使她呻吟起来,“你——你——”
哲凡皱皱眉,迅速拿起针筒,但是,颤抖的双手使他不能正确找到打针的位置,他的全身都在冒汗,他不能替浣思打针止痛,他——是真的完了!
“你别讲话,我叫人来给你打止痛针!”他说,“别再出声!”
浣思依然在呻吟,不知她听见他的话没有,他按了叫人的电铃,就焦恐地在等待,怎么来得这么慢呢?为什么还没看见人呢?紧握着她的双手,额头都冒汗了。
终于有人进来,是包住头发、戴着口罩,穿了特别白袍的护士,那是个熟练的护工,她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待哲凡吩咐,她就替浣思打针。
打完针,护士望着哲凡,她当然知道他是最出名的刘哲凡医生,她只是奇怪,打针这么简单的事,他为什么自己不动手?哲凡全神贯注在浣思身上,他甚至忘了旁边还有个护士。
“刘大夫——”护士轻轻叫。
哲凡一怔,这才记起还有人在,他却是望也不望地挥一挥手,示意护士离开,他仍然望住浣思。
“就好了,很快就会不痛。”他温柔、体贴地说,“打了针,你会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痛了,知道吗?”
“不——哲凡。”浣思似乎焦急又惊慌,“别替我打针,我挨得住,我——哲凡,你会离开吗?会吗?”
“放心!我不走,我一直陪着你。”他安慰着说。浣思怎么如此孩子气?就算他真是寸步不离地陪着,她总会痊愈,是不是?她总要出院。
“你别骗我,哲凡。”她喘息着,握着他的手也更用力了。“你一定不能骗我——”
“我不骗你,睡吧!快些睡,我不骗你,我可以发誓!”他柔声说,“快睡吧!”
“别——走,哲凡!”她低唤。然后,手渐渐松开、渐渐乏力,她终于昏睡在药力下。
哲凡长长吁了一口气,疲乏地靠在椅背上。这只是第一个回合,还有更多的困难、更多的挣扎奋斗跟在后面。药物的帮助安眠只在一时,病人不能长久在药物控制下,她会有一段困难时光,他该怎么帮她?他可——还有能力帮她?
人是奇怪的,当他全心全意地帮助地、安慰她时,他似乎已完全忘却了自己的病痛,当松懈下来,病痛又在身体里侵蚀他,他又得全力为自己对抗病魔,他自己也不明日为什么,他能鼓励浣思,却无法激起自己更多的勇气和信心,他知道怎么能医好自己,他却不想做、不愿做,宁愿这么挨着痛楚,承受着精神重压。浣思痊愈后的日子是充满希望的、是幸福的,他呢?他一无所有,他根本不需要痊愈。
他呆呆地凝望着浣思苍白美丽的脸,那是曾经完全属于他,如今却远离他的人,在他四十五岁的生命中,他从不曾遇见过比她更美也更骄傲的女人——也许有,他却根本不屑一看,他的心中只有浣思。他曾经历过十五年与她共有的十五年快乐与不快乐的回子,无论快乐与否,那确是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也最灿烂的一段。他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也许他的事业心重些,他的感倩也隐藏得深些,他却绝没料到浣思会绝然离他而去,浣思也许认为他的冷漠伤了她的自尊和感情,然而,她的骄傲不也同样伤了他?
也许骄傲的人真是不适合共同生活吧!当婚姻结束,当浣思离他而去,表面上他硬朗如音,完全不受丝毫影响,事实上,他已像一座被白蚁蛀空了的房屋,只要轻轻一推就倒了。他屹立了一年不倒,也因为那份与浣思不相上下的骄傲。
唉!骄傲
哲凡下意识中摇摇头,怜惜又轻柔地用纱布抹去浣思鼻尖的汗珠。在感情上,他是个固执的人,当他开始爱了,那爱——永不改变、永不止息,遗憾的是——没有人明白,没有人了解,他也绝不愿解释。爱只是一种feeling,属于自己的感觉,不必一定要任何人知道的,不是吗?如用口说出来的爱,还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爱、feeing,应该是共鸣的。
他曾拥有过这共鸣,如今他已失去了!生命中原会不断地得到许多东西,也会不断失去许多东西,可惜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他又轻轻握往浣思纤长、细嫩的手,她虽昏睡,手掌依然温暖,握住她的手,他像又握住了他的全世界,只是——这是不再可能的事,她在五年前已不再爱他,她现在已属于正伦。
想到正伦,他心中涌上了奇异的矛盾与嫉妒,正伦是幸福的,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能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女人,他真是幸运!只是——十二个钟头前正伦对他说了那些奇怪的话,正伦不惜以拳头逼着他来医院是为什么?陪伴浣思的应该是正伦,激起浣思生存意志的该是正伦,为什么一定要他来?他不明日,他真是不明白。
浣思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叫他的名字,浣思激动、流泪是为了他在身边,浣思一再要求他不要离开,一直陪伴,这——怎样不可思议?虽然他是医生,浣思却明知他有病,不再是个帮助病人的强者,浣思——为什么?
不多的为什么、为什么在脑中徘徊,他益发痛苦了。五年来,他和浣思虽同在台北,却极少有机会见面,他们之间也没有联系,更没有互通消息。想不到浣思订婚后,他们的距离反而接近了,像现在,小小五百呎左右的空间只有他们俩,他能听到浣思的呼吸,能感觉到浣思的体温,能握住她的手,他的确是那么接近,然而——心灵呢?
当单独面对昏迷的浣思时,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感情,不再关闭自己心扉,他依然爱她,像二十多年前,像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地爱,刚才一的冲动,他冲口而出的“傻完思”几乎泄漏了心底秘密,好在浣思不清醒,她不曾觉察,否则——他将怎样难堪?怎样难以自处?
病房门轻晌,是护士吗?他不理,依然握着浣思的手。专注地、深情地凝视她,属于他的时间只有那么短,当浣思痊愈时,他将永无机会,他怎能不珍惜?
好久、好久,病房门不曾再响过,进来的人没有出去,怎样不懂规矩的护上?他发怒地转回头,看见的是倚墙而立、若有所思的沛文——他的老同学兼老朋友。
“沛文!”他感激地叫,有些讪讪地放下浣思的手。“我非常感谢你对浣思所做的一切!”
沛文也包着头,戴着口罩,身体每一部分都藏在白袍中,但那眼光却——是那样奇异。
“不必谢我,你肯来陪浣思,我再辛苦也值得。”沛文会有深意地说。
“这么晚——你不回家?”哲凡明显地闪避。
“我睡了五小时。”沛文摇摇头,“医院里有这么重要的病人,我不放心。”
“她醒过一阵,不痛苦了,我叫护士替她打安眠针。”哲凡看浣思一眼,“她很——坚强、很勇敢。”
“我知道她会,因为你来了。”沛文真挚地说。
“与我无关。”哲凡自嘲地说,“我帮不了她,我对她已——再无意义!”
“是否有意义只有她知道。”沛文说,“她要求你来,我相信这是最好的答案。”
“她深心里一直觉得我是医生。”哲凡说。
“那么她该要求我来陪她。”沛文笑了。
“可是——我是她前夫。”哲凡的脸色不好,“前夫”是个很刺激人的名词。
“正伦呢?”沛文不给哲凡闪避、推据的余地。“正伦在手术室外守了几小时,又徘徊在无菌室的玻璃墙外,浣思却从来没要求他进来。”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哲凡的声音僵硬了,他是骄傲的,他不容许人侵犯到他的骄傲。
“你该比我更明白。”沛文轻轻一叹,“在浣思心里,能陪伴她、能帮助她的只有你,正伦——只是玻璃墙外的人,他永远进不来。”
“什么——意思。”哲凡眼睛睁得好大。
“两个人都这么骄傲,你们——要互相折磨到何时呢?”沛文再叹一口气。
“我根本不明白你说什么。”哲凡漂亮的脸涨得通红,沛文触及他心中最柔软的一部分了。“事实在眼前,不由你幻想。”
“幻想?”沛文不解。
“正伦是浣思的未婚夫。”哲凡终于说,“他们都是成年人,不会冲动地做错事,再说,正伦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造成大家的误会。”
“哲凡——唉!好吧!”沛文无可奈何地放弃了。“第三者是无法帮上忙的,我只希望你考虑自己本身的事。”
“我——”哲凡皱眉,“你该知道我的脾气!”
“我知道,我同时也知道浣思的倔强、固执不输于你,她却在最后关头同意开刀,哲凡,你要倔强到几时?你非要拖到无可救药吗?”
“生命对她还有意义,她自然同意开刀,我——不同!”哲风站起来了。“你再劝我,我只有离开。”
“你请便!”沛文胸有成竹地一笑,“你可以随时离开,只要你狠得下心!”
“曾沛文,你——专和我过不去吗?”哲凡叫起采。
“刘哲凡,如果要打架才能使你清醒,我愿意奉陪!”沛文毫不退步。他们是老同学、老朋友,互相熟知对方的个性,沛文不能任哲凡这样下去。
“你说什么都没有用!”哲凡固执得像条牛。“我决定了的事,绝不更改!”
“你真残忍!”沛文盯着他,冷静而有力地说,“你可是想用生命来令浣思痛苦、后悔一辈子?”
哲凡一震、脸上泛起怪异的红晕,口罩掩不到的地方还看见他脸上的肌肉抽搐,是沛文讲中了他的心事?他可是以生命来令浣思痛苦和后悔一辈子?
“哲凡,你若爱她,怎能这样对她?”沛文叹息,“何况浣思——哎!或者你自己慢慢会发现、会知道。”
“你别信口开河胡扯,”哲凡不能忍耐了,“我的感情早在五年前就死了,我不爱任何人!”
“爱与不爱你自己清楚,我作为朋友的,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沛文诚挚地说,“哲凡,你考虑,你若现在接受治疗,你未必一定要开刀。”
“你——走吧!”哲凡深深吸一口气,他甚至不肯再跟沛文谈话。“浣思要早晨九点左右才会醒,你上班时再来看她好了。”
“我不回去,我在办公室睡一下。”沛文管浣思检查一下,又看看四周的仪器。“如果情形不起变化,再过三天她就能搬到普通病房,只是——这三天是痛苦难挨的。”
哲凡不出声,紧握着自己双手坐在那儿。
“浣思这段时间不会起变化,我让护主来守着,你休息一下,好吗?”沛文再说。
“不。”哲凡一口拒绝了。”你走吧!我留在这里,我不累,不要休息,有变化——我会通知你。”
“哲凡——”沛文摇摇头,转身出去。
哲凡,哲凡为情所苦、为爱所用,为什么不肯承认呢?骄傲的人——只有吃更多的苦了。哲凡,浣思,谁能帮得了他们呢?
上帝!
早晨七点一刻,秦恺日赶到浣思开刀的医院门口了,他是在家中窗口看见心馨离家赶公路局车,这么早,他知道她一定是去医院,想也没想就追着出来。可惜心馨那一班车已开走,他只得坐下一班,十分钟之差,他相信她已经到了医院。
心馨拿着书包,穿着制服,她一定是预备探望过浣思之后就上学的,她真难得,做了五年邻居,他第一次看她起得这么早,赶得这么急,母女情深,是天性。
他从公共汽车上跳下来,正预备走进医院,一部突如其来的计程车越过正要开行的公共汽车停了下来,车上跳下一个高大英俊却满头大汗的男孩子。秦恺一看他,本能地往后一缩,躲在路边一辆汽车的后面,他不明白,秦康,他的哥哥赶来做什么?
只见秦康一边抹汗,一边大步奔进医院,他根本没注意缩在一边的秦恺,当他知道心馨已来医院的,他几乎没有考虑就坐计程车赶来,他心中想着昨夜的话,他答应要陪心馨的。
秦康的背影消失在医院大门里后,沉默的秦恺才从汽车后走出来,他脸上已失去了刚才那一份热切和欢喜。他早晨没有课,他是诚心诚意来陪心馨和荒思,他绝没想到会碰到秦康——他沉思一阵,脸色平静。心中却在交战,他还要进去吗?半晌,他终干转身悄然而退,理智打了胜仗,他不该也不能和哥哥争。
然而秦康为什么要来,他不上班?他不陪今天要从美国飞回采的韦梦妮?他从计程车跳下来时的匆忙和焦急绝对是真的,他为心馨竟可以放弃其他更重要的事,他——不是糊涂了吧?
秦康是糊涂了吗?他快步奔进电梯,迫不及待升上四楼,然后就直奔浣思的无菌病房。他是一心一意赶来的,他真是什么都没注意,什么也没想过,想来就来了,那是极自然的行动和反应。
他也绝没看到秦恺——如果看到,他会怎么做?依然去陪心馨,或是像秦恺一样悄然而退?总之他就是没看见,说是天意或命中注定吧!
在无菌室的玻璃外,他一眼就看见了穿绿制服的心馨,心中涌上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欢畅,正想向前招呼,他又看见心馨身旁的一个男孩子。
戴克文!他认得出,就是那个年轻的见习医生,心馨的新男朋友!欢畅消失了,他的脚步也停下来,原来心馨是有人陪的,原来心馨赶个大早是和戴克文约好的,原来心馨并不在意他的陪伴。秦康的兴奋变成莫名其妙的酸意,他是个藏不任心事的男孩,他的脸色都变了呢!
戴克文不知道在对心馨说什么,她不往地点头,又仰起头来对着戴克文娇憨地笑。秦康看不见戴克文的神情,想来那年轻医生是得意非凡吧!
“心馨!”秦康忍不往了,他的声言又冷又硬。
“啊!奏康!”心馨转过脸,扬起一阵比阳光更灿烂的光彩。“你怎么来了?”
秦康不出声,板着脸走向他们,他看见戴克文,果然是满足又得意地笑着,他心中更不是味儿。
“我给你们介绍,他是秦康,他是戴克文!”心馨愉快又开朗地说,“一个建筑师,一个医生。”
秦康充满敌意地望着戴克文,却拉不下脸来拒绝对方的握手。
“我们见过了!”戴克文是温和的,“没见面之前我早已从心馨口中认识了秦康。”
秦康连敷衍戴克文的心情也没有,转脸问心馨:
“浣思好些了吗?”
“你看!”心馨满脸喜色地指着玻璃墙,“无论如何——爸爸妈妈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担心。”
秦康看见玻璃墙里一幅动人的图画,浣思平静地睡在病床上,她一定麻药未过,不曾清醒,床旁边却是睡着在椅子上的哲凡,他坐在那儿一定好辛苦、好不舒服,然而——他的手还紧握着浣思的手。
“很难令人置信!”秦康吸一日气。
“我来时已是这样,戴克文说爸爸每一分钟都在里面,一步也没离开,”心馨目不转睛地望着里面,“苦是永远这样——该多好!”
“哎——”旁边的戴克文轻咳一声,打断了心馨的话。“我先回办公室,下午——你记得哦!”
“放心!忘不了!”心馨用手做一个OK的样子,笑得很甜,“你别迟到就行了。”
戴克文微笑着和秦康打招呼,转身离开。
秦康神色一点也不好,和他刚来时相差何止千里?
“你今天不上学?”他硬硬地问。
“谁说的?”心馨皱皱鼻子,“这儿我帮不上忙只能站在外面看,不上学做什么?”
“和——医生约会啊!”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和语气却是酸的。
“我有那么大的胆子?不考大学了吗?”心馨笑,不承认也不否认。“你呢?不上班?不陪韦爹妮?你难得起这么早哇!”
“我以为——昨夜说好来陪你的。”秦康看她一眼,很奇怪、很特别的一眼。
“说好了?”心馨大笑,“你的话我怎么能相信?谁知哪一句真,哪一句假,哪一句开玩笑?还有——我怕韦梦妮找我算账!”
“心馨——”素康皱皱眉,却说不下去。
“我的时间差不多了,要赶回学校上课,”心馨看看表,“你呢?一起走?”
他不言不语跟在她旁边,直到离开医院,上了计程车。
“真好,有免费计程车坐。”心馨稚气地说。
秦康心中不平静得厉害,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见到戴克文就什么都不对,早晨的好心情已烟消云散。
“下午你——有约会?”他突然问。
“谁有约会?”心馨的眼睛睁得好圆。“约会?莫名其妙!”
“我明明听见戴克文说的。”他不放松。
“戴克文下午顺便会来接我。”心馨若无其事,“你知道啦!免费汽车总比挤公共汽车好。”
“你们出去玩?”秦康简直打破砂锅问到底。
心馨眼珠儿顽皮地一转,末语先笑。
“不告诉你!”她说,“你多管闲事!”
“心馨——”秦康似有什么话说。
汽车停在北一女门侧,心馨推开门跳下去,根本不听秦康要说的话。
“快去向韦梦妮报到吧,再见!”她挥着手,又跳又跑地奔回校园。
秦康呆怔半晌,心馨的一言一行简直直接影响到他的情绪了,怎么会这样呢?他甩甩头,吩咐司机再开车。
梦妮今天要回台北,她说会带回订婚的礼服,那么,下班之后将有一大串的忙碌了!但是——他摇摇头,他不能任忙碌绑住他,心馨和戴克文有约会,他——他一定要知道那约会的内容,他一定要去跟着她,他不能任心馨这么周围乱走,又胡乱支男朋友,他一定要管。
回到办公室不久,梦妮的电话来了,一大堆谈服装、谈化妆品、谈美容、谈她美国带回的订婚礼服,不知怎的,他非但没兴趣,简直厌恶。是他和她订婚,不是和那些无聊的服装、化妆品订婚,她不明白吗?
“喂!秦康,你怎么了?”梦妮见他全无反应,不依地在电话里叫起来,“你不舒服吗?你怎么不说话?”
“我听你说!”秦康振作一些,“这两天我很累,心馨——隔壁小女孩的妈妈在医院开刀,脑瘤,我在帮忙。”
“人家的事那么热心做什么?我们订婚不重要吗?”梦妮开始不高兴。
“谁说不重要?我只是累——”
“累就别来见我,”梦妮看来是真生气了,“我飞了二三十个钟头都不叫累,你——我讨厌看见你没精打采的样子!”
“别发脾气,梦妮。”他忍耐着她的骄横。“一点点小事,值得吗?”
“谁叫你一开口就阴阳怪气的累,”梦妮也软了一些,毕竟是要订婚的情侣。“你再累有我这么累吗?记往!下午下班的时候到我家来。”
“下午下班的时候——”秦康一下子就想起心馨和戴克文的约会,他的反应是直接和迅速的。“不,不行——哎!我是说要晚一点来,七点钟,我——要加班,要赶一张图!”
梦妮在电话里沉默一阵,她可是发现了不妥?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终于说,“我才去了三天,你变得简直莫名其妙!”
“变?开玩笑,我忙、我累——”
“那你就好好休息,直到不忙不累为止!”梦妮咔地一声挂上电话,她一定气坏了。
秦康握着电话好半天都回不了神,怎么回事?他触怒了梦妮?他怎能这般心神不定?他——哎!放下电话,他的心更烦、更乱,梦妮从来没对他发过脾气,梦妮总是依着他、顺着他,梦妮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不近人倩,这么刁蛮。是每一个女孩子一旦把男孩子抓牢在手时都如此?
若是平时,他会打个电话向梦妮道歉,这原不是什么了不得大事,犯不着伤感情。但是——秦康今天就拿不起这电话,就是不想打去,他心里有个奇怪的念头,梦妮从此不再理他,他反而轻松,这——他悚然一惊,他怎能有这种念头、这种感觉?梦妮就将是他未婚妻了啊!他拿起电话,心中掠过千百个不愿意,好费力地挣扎一阵,终于放下电话。
今天他情绪不稳定,最好是不见梦妮,免得弄僵,所有的事——明天再说吧!
有了这个决定,他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这根本是没什么理由的,他就轻松了。他吹着口哨想,一下班他就赶去心馨的学校门口等,他一定要看看心馨和戴克文之间有些什么!
心情轻松,一天的时间很容易就打发过去,他一直注意着手表,五点一到,他像一阵风般地冲出去,也顾不得同事们诧异的眼光了。
北一女校门还紧闭着,秦康松一口气,还没有放学呢!他站在正对校门处,一转眼,看见戴克文的那部黑色小福斯车已等在那儿。
戴克文已来了?秦康下意识遇到一株榕树下,他不想让戴克文看见自己,他是没有理田等在这儿的,不是吗?戴克文才是心馨的男朋友。
五点半的时候,大群大群的女孩子从校门里拥出来,一时之间还真难认出哪一个是心馨,秦康走近几步部看见心馨已跳上克文的车——他原是约好的。正好一辆计程车经过,秦康拦住了跳上去。“跟着那辆甲虫车!”他吩咐。
司机诧异地看秦康一眼,这个男孩不像坏人啊!他终于发动马达跟上去。
不是去医院,不是去任何娱乐场所,克文的汽车直驶天母,天母?难道克文只是送心馨回家?
秦康沉默又固执地一路跟着,即使回家也要跟!他一心一意注视着前面汽车里的心馨,却忽略了自己身边的一切,他甚至看不见另一辆亦步亦趋的计程车。
克文和心馨并不是回家,他们把汽车停在天母公园附近,就兴高采烈地走进公园——啊!公园是谈情说爱的好去处,真亏克文想得到。
奏康压抑着全身的不对劲,也匆忙跟进公园,公园那么大,他不能失去他们的踪迹。
克文握着心馨的手,他们不是正走在前面吗?看他们手牵手的亲热劲儿,秦康发觉——自己竟在嫉妒了!嫉妒?他,怎么可能呢?
不管是不是嫉妒,他的脸色是愈来愈难看了,当心馨坐在秋千架上,克文努力又专心地开始推她,当她和他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开来时,秦康已忘我、激动得无法控制自己,他一步步走近心馨。
“咦!秦康?”心馨意外又不能置信地叫,笑声一下子凝固在空中。
克文停止动作,诧异地推一推眼镜,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漂亮又如此嫉妒的一张脸,秦康——像极了一个妒火冲天的丈夫遇到妻子和她的情人。
“秦康!”他也小声叫。
秦康板着简直可以说是铁青的脸,走到心馨面前。
“跟我——回去!”他完主不看克文,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逼视心馨。
“为什么?”心馨的心怦怦乱跳,又是,又是莫名其妙的震动,好像真的做错事一般。“是妈妈——”
“跟我回去!”秦康不由分说地伸手把她从秋千架上拉起来,霸道得完全没有道理。
“不!”心馨是个固执又倔强的小家伙,她是吃软不吃硬的。“你不说原因我不跟你走!”
秦康的手捏得那么紧,令她感到疼痛,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整个人仿佛燃烧起来。这一刻,他的理智已被妒火烧化了。
“谁叫你——跟他来?”他盯着她,黑眸的火焰直烧进她的心底,他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似平要吃掉她。
“秦康,”克文是理智的旁观者,他皱皱眉,伸手欲推开秦康捏着心馨的手。“你不觉得自己不过分?你无权干涉心馨的事!”
“闭上你的嘴!”秦康咆哮着,捏紧了拳头想打架似地,“谁要你——多管闲事?”
“我可以告你骚扰,”克文不动气,冷静而坚定地盯着秦康。“不能因为你住在心馨隔壁就能干涉她的行动自由!”
“你——”秦康愤怒得涨红了脸,“心馨,你跟我回去,别理这家伙!”
“为什么?为什么?”心馨目不转睛望着秦康,小小的漂亮脸儿有一层梦般的光辉,她是严肃的、认真的。“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来?为什么要我走?”
“心馨——”克文在一边叫,任何男孩子都无法忍受秦康那近乎抢夺的行为。
“没有——理由!”秦康狼狈地挣扎着,他心中又乱又急,还有模糊的喜悦和激动,他是下了决心,他一定要带心馨离开克文。“只要你跟我回去!”
“不,我一定要你说,”心馨一只手抓紧了秋千架,紧得几乎发抖,秦康这样——必有原因的,那原因对她太重要、太重要,甚至比考大学更重要,她一定要知道。“你不说——我不走!”
秦康开始喘息,捏着心馨手臂的手也开始发颤,天!叫他说什么?他根本没有话说,他来了,他要带心馨走,他不喜欢看见她和克文在一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叫他说什么?
“我——讨厌他!”秦康终于指着克文叫,“我讨厌他,我不要你跟他在一起!”
“但是——他是朋友!”心馨全心全意在秦康身上,她说克文,却是一眼也不望他。“你没有理由讨厌我的朋友,你没有理由不要我跟他在一起。”
“我讨厌,这就是理由!”他高声怪叫起来,“走!立刻跟我走!”
“不——”心馨倔强地反抗,抓紧了秋千就是不放手。“不,我不跟你回去,你——莫名其妙!”
秦康的脸变了,变得好难看、好阴森,这简直就不像平日他的神色,他总是开朗、快乐的。
“你——一定不肯跟我回去?”秦康沉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不!”心馨的固执也莫名其妙,秦康不说原因,她就是不走。“讨厌克文”,这算什么理由呢?“我不跟你走!你——没有理田管我的事!”
“刘心馨,”秦康用力摔开了她的手,心馨的倔强与固执伤他,心馨不跟他走,他觉得在克文面前大大丢了脸,那是他不能忍受的。“原来你——这样没民心,你——你会后悔!”
“不,”心馨傲然地一扬头。她只是和秦康斗气,真话!她根本没考虑克文,她不肯屈服在秦康的霸道上,何况她心中还有乱七八糟的矛盾、嫉妒,对梦妮。“我永不后悔,你根本——神经病!”
“刘心馨——”秦康指着她,好半天都说不出话,对着那张漂亮、纯真又稚气的脸儿,他的心痛得无法收拾。尤其那站在一边的克文,仿佛是一个大讽刺,一串受不了的嘲笑。他的脸变红又变白,终于,一咬牙转身离去。
他冲得那么快、那么急、那么疯狂,几乎撞上站在前面的一个人身上,他闪开一步,连说“对不起”的心情都没有,仍是向前冲。再走两步,他停了下来,并——慢慢地、震惊地、不能置信地转回身,刚才那几乎被他撞着的人是谁?那么眼熟,那么——天!怎么回事?梦妮!真是她?她怎么会在这儿?
“梦妮——”一刹那间,原本集中在头上的血一下子降到脚底,整个人仿佛掉进冰窖。
穿着最新时装的梦妮冷冷地望住他,嘴角扯动,露出一个好刺人的微笑。
“在这儿加班画图是特别精彩的!”她说。
“梦妮,我——”秦康简直无话可说——奇怪的是,他竟也不想解释什么。
“花言巧语就别说了,”梦妮是相当厉害的角色,她已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是你骗了我,就是我蠢,我已清楚了一切!”
“清楚——也好,”秦康吸一口气,再面对着梦妮,他心中涌上无比的厌恶,他将和她订婚?不!不!他要及时抽身,悬崖勒马。“免得我再向你解释!”
他在说漂亮话,其实——有什么可解释的?根本没有事,他只是不能再忍受她而已!
“说得好!不愧是大情人秦康!”梦妮冷笑,突然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旋风似地转身冲出了公园。
秦康呆怔地摸着脸,站立一会儿,也自离去,他甚至没有回头再望心馨——她看见一切的,是吧!
梦妮的一巴掌打醒了他,他开始想到一件事,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的行动,心馨说有原因,是有原因的,对吗?他开始有些明白,然而——太迟了,迟得已无法挽回,心馨——竟不肯跟他回去,心馨和戴克文——
他深深吸一口气,原采他心中——是这样的,他被人称为大情人,怎样的大情人?天大的笑话。
走出天 “她——在哪里?”秦恺的声音也不平静了。
“谁知道!在天边,在海角,在地的尽头,”秦康摇头,“总之,她不肯跟我回来!”
“我去找她!”秦恺转身就走。
“回来,氢恺!”秦康怪叫,“我不许你替我做任何事,错了——就让它错到底!”
秦恺背着秦康,看不见他的神色。
“既知道错,就不该再这么骄傲,”他慢慢说,“事情——或许不是你所想象的。”
“我亲眼目睹,我亲身经历,她和戴克文——”秦康说不下去。她和戴克文怎样呢?他并没看见,他不知道。
他们怎样呢?
心馨呆怔地站在秋千架前,目送着秦康踉跄离开,梦妮的那一巴掌仿佛打在她脸上,她痛,秦康和梦妮——哎!他就那么走了,他连头都不再回,他真的生她的气了?是不是?是不是?她为什么要拒绝和他一起回去?她为什么要这样倔强、固执?她是不是在折磨自己?
她的失魂落魄全看在克文眼里,克文思索一下,他是理智的医生,他是善良的年轻人,他对自己微笑一下,或者——他该早十年认识心馨才对,现在太迟了,他根本无法打进她的心灵。旁观者清,让他尽点力吧!
“你很后悔,是吗?”他温和不带刺地问。
“他——他一定在恨我了!”心馨的声音里有哭意。
“没有爱哪来的恨?”克文微笑,“心馨,我相信你和他之间有点误会,为什么不肯讲清楚?”
“不是我的误会——”心馨还是望着公园的门,秦康早已不见踪迹。“你看——他和韦梦妮才有误会!”
“我相信他并不在乎韦梦妮的误会,”克文还是微笑,“他一定很难过,你不肯跟他回去。”
“我——我——”心馨委屈得红了眼圈,“他先莫名其妙地凶,而且他说讨厌你——”
“我是有点讨厌,他凶得有道理。”克文说,“心馨,回去看看,好不好?”
“不——”心馨想也不想地摇头。
“这么骄傲,”克文了解地望着她,“再这么下去,我怕你真会后悔一辈子哦!”
“你——”心馨的脸一下子红起来。
“来,我送你回去。”克文是善体人意的,“我想——他一定喜欢见到你。”
“但是——但是——我应当陪你休假的。”她歉然地望着他,“你一直那么辛苦地特别照顾妈妈。”
“现在不需要了,”克文一点也不在意,他是个度量很大的男孩子。“刘哲凡医生陪着她岂不更好。”
“那——我们现在回去?”心馨急切得天真。
“还等什么呢?”克文微笑地握住她的手。
他们快步走出公园,心馨很是心急又在强忍,她不想表示得不明显,她是女孩子哦!
“戴克文,你是个很好的朋友。”她主动找话题。
“能做你很好的朋友我也高兴,”他坦率而真诚,“我喜欢你笑,喜欢你快乐,虽然我曾经希望能向你证实婚姻和医生是没有抵触的,现在——没机会了,不过——我更希望刘哲凡医生自己来向你证明。”
心馨眨眨眼,似懂非懂,证明婚姻和医生——算了,别研究了,反正是一句听得很开心的好话就行了。
“戴克文,你说——秦康会原谅我吗?”她仰起头,小脸儿可爱极了。
“他不原谅你,你就原谅他吧!”他笑,“这件事,总该有一个人要让步的。”
“好!我听你的话!”心馨立刻快乐起来。
她本是个快乐的女孩,不是吗?母公园,家就在前面不远处,他竟举步维艰,心里的疼痛简直无法忍受,他是世界上第一号傻瓜,他——他——竟不了解自己的感情,他亲手把所有的事弄得一团糟,他只有接受这结果!只有接受。
心馨还在公园和克文荡秋千,克文那笑容、那快乐——秦康快要爆炸了,他怎能——怎能不嫉妒呢?他现在已清楚明白,他是嫉妒。
终于回到家里,终于到家了,他推开门,失魂落魄地直走进卧室,晃眼中,是秦恺惊愕的脸。
他坐在床沿,木然望着窗外——窗外没有心馨,她和那个年轻的医生在荡秋千——
“哥哥,”秦恺跟进来了。“你的脸色很难看,你不舒服?发生了什么事?”
泰康抬起头看他一眼,突然不正常地大笑起来。
“你知道吗?秦恺,我是一个大傻瓜,我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大错事,你知道吗?”他说。
“我不明白,哥哥。”秦恺皱眉。秦康怎么了?
“刘心馨——不肯跟我回来!”秦康的脸色黯下去。
心馨?秦恺心中巨震,他已明白,他真的已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