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昏倒在路边,被路人送进医院,在那里待了一夜。醒来後,送我到医院的人早已不见踪影,问护士,只说是一位蓝先生,确定我没事、帮我付清住院费用後就离开了。
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什麽人都有;有人没有理由的伤害人,有人则没有理由的帮助人。
我有些怅惘。
离开这家医院後,我转往另一家医院去。
询问之下,知道家豪已转至一般重症病房,我心凉了半截。
连医生也救不了他了,他现在只是在等死。
我不确定他欢不欢迎我,在门外犹豫了片刻,病房门忽被打开。荷丽看见我,先是愣了一下,眼泪接著冒出来。她的手紧握住我的,这回我没再试著放开她。
我紧紧握了握她的手,才往里面走。
走进病房,原以为会看见家豪清醒的躺在床上,但是没有。
他是躺在床上,而一旁的维生机器则发出规律的声音。他全身插满管子,依赖氧气帮浦,整个人陷入昏迷。
我没有准备好要看见这个。
我已经太久没有见到他,眼前的他完全不像是我所认识、所深爱的那个男人。
我走到他身边,轻声叫唤:「醒一醒,家豪,你看看我,我是亚树。」
唯一回应我的只有一旁那氧气帮浦所发出来的规律声音。
他躺在床上,恍如死去一般。
我在他身旁蹲下,握住他一条没有插管子的手臂。半年前,这条手臂还强壮得足以为我挡住风雨,若非亲眼看见,我绝对无法想像人体会消瘦得这麽迅速。
我轻轻捉起那只手,将它贴在我的脸颊上摩挲。
「家豪,撑下去,求求你,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不打算再失去一次,请你睁开眼睛,告诉我你很好,你会活下去。」
他陷入重度昏迷,没有给我任何回应,我轻吻他的手背,又吻吻他的额头。
「家豪,我爱你,你听得见也好,听不见也罢,我爱你。我的感情不是你能够决定的,你最多只能不接受,但你不能命令我不再爱你——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话,现在,我说完了,你怎麽说?」
家豪没有回答,病房里一片死寂。荷丽承受不住,哽咽地离开。
那天我一直留在医院里陪家豪,但他没有醒来。
接近凌晨的时候,他走了。
而我永远无法听见他的回答,永远无法得知事情的真相,也永远无法再恨他,或者去爱他。我的心有一部分跟著他一起埋进了土里。
在一起也好,分手也罢,唯独亲手埋葬爱人这件事绝非我所能接受。
我一直没有哭;陪伴他的最後一天没有,埋葬他的时候也没有。
荷丽以他未亡人的身分出席葬礼。不知怎地,虽然之前她告诉我,当年他们分手是因为「不适合」,而他们决定结婚只是为了逃避爱,但我仍感觉到,这并非事情的全部真相。
她应是爱过他的。有时候,现实环境所造成的「不适合」,不一定是两个人都赞成的事。
葬礼结束之後,荷丽交给我一个牛皮纸袋,说是他留给我的。
我打开它,里头有一封信、一只戒指。
信很短,只是告诉我:戒指是属於我的,他的爱也是。
亚树,好好照顾自己。
信笺最後一行是这麽写的。
我慎重地将戒指套上我的无名指,在心里悄声道:「我答应你。」如果当初家豪向我求婚,我的回答是「我愿意」。
§ § §
「你真的要离开?」
辞职的消息一传出去,社里所有同仁都跑来问我。
我一概回答:「对。」
「真不干了?」
「是的。」我说。
有人愁眉苦脸。「你走了,我们怎麽办?」
我边收拾著私人物品,边回答:「一切如常,看稿子、排版、跟作家联系,以及加班。」
「就这样?」
「也许再聘一个新人进来。」我建议。
「哪那麽简单,你一个人抵两人用。」老编说。
我笑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是吗?」
「正是这个意思。亚树,我们舍不得你。」
沉吟片刻,我说:「我想换换新环境。」
「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吗?」有人问。
「不,还没有。」我说:「但是不急。」我正好可以趁这段失业期间好好思考一下我的下一步要怎麽走。
「既然不急,何必急著离开?也许你可以帮帮忙,等我们找到新的人进来再走也还不迟。」
我摇头。「不,现在走我才有剩馀价值,再晚,就会被压榨得不剩半点价值了。」
大夥儿都笑了。「你这没心肝的。」
我低头笑笑。最後待在出版社的这天,我敞开胸怀来拥抱每一个人,因为我不知道当我走出这里,我还有没有机会再与他们相遇。
越觉得人生无常,我就越看不开,想捉住的东西愈来愈多,心里总是想:即使短暂拥有,也是好的。
曾经拥有与不曾拥有从来是两码子事。
§ § §
「我被录取了?」接到通知的时候,我差点反应不过来。
「是的,齐小姐能抽空到公司来一趟吗?有一些合约上的细节需要讨论。」
我回神过来,说:「喔,好的。」我看了看时间,问:「我下午大约三点左右过去可以吗?」
「可以,我会通知上层,下午三点与你会面。对了,恭喜你得到这份工作。」
「谢谢。」结束这通电话,我愣了好一会儿。
我得到这份工作了!我很讶异。
这是一份辛苦但薪水不薄的工作,那天去面试时,竞争者相当多,我只是抱著试试看的心态,并不奢望能雀屏中选。但很意外的,我居然被录取了。
抱著可能是搞错了的心态,我回到电脑桌前,继续一篇未完成的短文。
辞职以後,我还是离不开老本行,从事的仍是跟文字有关的工作。
我帮一些杂志或报纸写补白的小型短文,由於我的外文能力还算可以,偶尔我也接一些译稿或口译的工作,不过都是很零散的,不固定,有时候多一些,有时候少一些。
没有工作或是工作不赶的时候,我会到花莲去找雅各。
雅各的村子里有许多会说故事的原住民长老。由於他们的文化正在失落,年轻一代中,懂原住民母语的人愈来愈少,口述的故事无法在现代社会里薪传,唯一流传的方法只有透过文字。
但大部分老一辈的原住民所受的教育都不高,他们无法自己将故事记录下来。雅各计画要组织一个部落性质的文化委员会,澜沙是族里新一代的青年,受过国民教育,也懂他们的母语,我目前在他的协助下做一些记录和资料整理的事情,不支薪,但接受他们热情的款待。
过去半年,一个月中,我大概就会有十天的时间待在他们那里。
不完全是在工作,有时候我会跟雅各借车,一个人开去七星潭附近,在那里听潮声、等日落、看星辰升起。
在七星潭,海面上的北斗七星看起来比其他地方都要亮,有时候我看著看著,会不小心忘了时间。涨潮时,海水先漫到脚遑,我躺在沙滩上,心里一直存在著一个念头:就这样一直躺著吧,不要起来,让湖水将我带进海里。我反正孑然一身……但我总是在海水淹到大腿时就往回走,我常为此嘲笑我自己。我不够勇敢。
现在这个工作已经告了一段落,第一套关於他们部落的祖先、神话故事以及史诗已经付梓。
澜沙上个礼拜来台北看我时,送来了一套,现在正摆在我的书架上。
他说现在花莲政府有意要编列经费,跟当地大学联合成立一个原住民文史工作室,有一连串的计画要进行,他是其中一个重要计画的主持人,问我愿不愿意加入他们,帮助工作室运作,当然,是支薪的。
我笑了,我也拒绝了。
听到我的拒绝,他一脸忧郁地说:「你总是拒绝我。」
我大笑出声,说:「我没有『总是』拒绝你,你只是忘了我答应过你的那些事。」
「例如?」
「例如我答应过你,只要你上台北来,我就会好好地招待你一顿晚饭。」
这个年轻人咧嘴笑了。「晚上要吃什麽?」
我带他去吃台北一家素富盛名的法国餐厅。
他却抱怨说:「我宁愿吃你煮的家常菜。这里每一道菜都小小盘的,连塞牙缝都不够,价格却是天价。」
我品尝著鹅肝酱和奶局蜗牛,笑说:「很抱歉了,我的厨艺不仅不及格,还是负分,我不想毁了我那个装饰用的厨房,更不想毒死你,而且我认为你不会想吃冷冻食物。」那是我唯一会弄的东西,因为只需要加热。
「你知道我会很乐意为你下厨。」
这是我早已知道的,澜沙从不掩饰他的感情。
我低下头,下意识地看著左手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
他横过桌面,握住我的另一只手,深情的眼眸看著我。「亚树,你得面对现实,人不能老是沉浸於过去。」
过去……我有什麽过去?与家豪分手後,我一直在努力面对失恋的事实,然而当我终於有办法面对时,却从他妻子的口中得知他爱我。这种爱教人既心痛又失落。他爱我,但是他对我没有信心。如果一个人不能够信任他所爱的人,只愿意分享快乐,而不愿意分担痛苦,那麽这样的爱至多可以算是感人,但永远禁不起考验。
对爱情,我已失去信心,不打算再经历一次,也不认为我还能够再爱一次。
爱一个人对我来说,太辛苦。
我悄悄收回手,转移话题道:「别顾著说话,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澜沙没再挑起任何敏感的话题,他知道我们只可能会是朋友。
那时我拒绝工作室的工作是因为我发觉我定不下来,我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长时间专注於同一件事。
雅各说的没错,我有一个漂泊的灵魂,我承认我渴望流浪。
以前是因为有家豪在身边,他是一个安全的港口,可以让我停靠,但如今他不在了,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再忽视那股在我血液中蠢蠢欲动、呼喊著要求被释放的渴望。
然後,我看到了那则徵人广告。
一家国际旅行出版业者在徵求一位旅行家替他们写一套旅行书,他们将支付旅者旅程中所有的必然花费——当然个人的花用除外。
这是一个新奇的挑战,也是一个流浪到天涯海角的好藉口。冲动之馀,我寄了履历和自传到这家出版社,不久就收到了要求面试的通知,而今天,我被通知录取了!这真的非常意外,但也十分令人兴奋。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要的人生,但我确确实实需要一个流浪的理由,我必须去寻找一个我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答案。
将短文校正好,存了档,便直接发e-mail给杂志社。
现在离三点还有两个小时,我得花一点时间冲澡、换衣服,然後搭上计程车直接到那刚录取我的公司去。
我将去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