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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在前方的幸福 第一章

  故事总是这样开始的,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不知道「很久」究竟是多久,但绝对是很久很久没有错,因为我已经记不起是从什麽时候开始,他们说我坚强--

  「楚歌,你乖,你一向很坚强,我想你一定会过得很好的。要记得尽量别给爸爸添麻烦,嗯?」

  当妈妈决定离开爸爸时,她摸著我的头这麽说。

  只因为每回他们吵架的时候,我没有哭。

  大人总是只看见事情的表面,而看不见真相。

  她不知道我没有哭的原因是因为我早就吓呆了,怎麽还哭得出来?

  「楚歌,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爸爸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听了不要惊讶。你将要有个新妈妈了,她人很好,我想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爸妈离婚後,我跟爸爸一起住,不到一年,爸爸对我这麽说。

  只因为我在变成单亲家庭的七岁「大」儿童之後,真的像妈妈所说的,尽量不给爸爸添麻烦,一直表现得很乖巧。但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爸爸送我入学的时候,我没有抱著他的大腿哭。

  进了小学後,班上有一个调皮鬼老是欺负我。那时候我的辫子留得很长,调皮鬼就坐在我後面,每天都故意很用力地扯我的头发;如今想来我的头发没有掉光,还真是奇迹。

  我一直忍气吞声,没有哭叫。调皮鬼大概认为没有把我惹哭不够光彩,有一天上课的时候,他终於忍不住使尽全身力气拉住我的辫子往後扯,结果我被他的力道拉得整个人往後仰,掼到地板上,四脚朝天,头上肿起一个大包。

  老师丢下粉笔来到我身边把我扶起,问我有没有事。我觉得这真是一句废话,头上肿了拳头大一个包,会没事才怪。

  这件事发展到後来,老师要我决定怎麽处罚那个害我肿个大包的男孩,想了半天,我只摇了摇头,没想到老师竟然称赞我:

  「楚歌真是个坚强的孩子,好有度量,竟然这麽大方地原谅了害你受伤的人,你以後一定会有很好的前程,大家要跟楚歌多多学习,知道吗?」

  这结果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我摇头并不是不想处罚他,而是我的後脑勺太痛,一时之间想不出恶毒的报复手法。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反正我是个坚强的孩子,明天我自己会在那个调皮鬼的抽屉里放一堆狗大便,臭死他。

  被人欺负却不吭声,算什麽?

  才小学一年级,我就学到了一个人生的大道理。

  这个世界真是奇妙。

  我一直没有记住那个调皮鬼的长相和名字,我以为他不过是我生命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然而我又错了,原来真正的过客是我,不是他。

  一个学期後,我转学了。

  因为新妈妈有了宝宝,而家里原来的一间起居室又辟成新妈妈的书房,所以房间不够住了,我们必须搬家--当然,这是爸爸说的。

  本来的学校离新家太远,为了不给爸爸添麻烦,我只好跟著转学。

  告别旧班级的那一天,我没什麽好留恋的。因为跟同学还不很熟,同学也不怎麽留恋我;小孩子都是很健忘的,即使我走了,明天他们还是会玩得很开心,我也是,所以一点儿也没关系。

  不过,那个调皮鬼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他轻轻扯了扯我的辫子,逼我转过头。我第一次正视他的脸孔,发现他其实算是个小帅哥。

  「为什麽你都不哭?」他一脸困惑地道。

  我也是一脸困惑,不明白他怎麽会问我这个问题。

  「我为什麽要哭?」

  「你都不痛吗?」

  「很痛啊。」我说。鬼才不会痛,你让我拉拉看就知道。

  「那你为什麽不哭?!」他纳闷地问。

  想了想,我说:「大概是因为我很坚强吧!」

  「所以,虽然你要转学了,你也不会哭?」

  好问题,但--「我为什麽要哭?」

  他楞头楞脑地说:「你为什麽一定要那麽坚强?」

  我笑笑地回答:「不然我该怎麽办?」

  他抓著我的辫子,突然哭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才想问他怎麽了,就发现他嘴里哭喃著一些模糊的字句。我倾耳一听,发现那好像是……你为什麽要那麽坚强?

  可是,这有什麽好哭的呢?

  而且,我怎麽知道我为什麽要那麽坚强?

  对小学一年级的我来说,「坚强」两字已经是个很艰深的词汇,有一次国语科考试,试卷上有个造句测验,题目如此这般--

  假如……一定……

  我在答卷上这样写--

  假如你很坚强,你未来一定会过得很好。

  阅卷老师在答案卷上打了一个大勾勾。拿到满分,我觉得很得意。

  我一直没有发现这个句子其实是要拿零分的,直到我体会到另一个人生的道理--这句造句不应该以句号收尾。

  我的人生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很遗憾我醒悟得太晚,所以我总是得到失望。因为一直以来,我相信我「未来」一定会过得很好,因为他们总是说--我很坚强。

  ☆     ☆     ☆

  可以举证的例子当然不止上述种种。

  我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曾经有过一次不寻常的经验。

  爸爸忙,弟弟又出生了。小宝宝身体不好,常常需要跑医院,所以那个时候,我早就已经d自己上下学很久了。

  一天,放学的时候,我一个人独自走在人行道上,一辆箱型车突然停在路边,车门突兀地打开,我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失去了意识。

  那时候也不晓得自己被绑架了--别问我详情,我连我怎麽获救的都不是很清楚。

  想不起来整个绑架事件的细节,精神医师说我拒绝回忆起这可怕的经验,所以选择遗忘。

  但我觉得,我记不起来的原因,是因为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被绑架的感觉。

  当时我一直处在昏睡状态,直到爸爸和妈妈眼泪纵横地从警察伯伯的手中接过了我。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有一点恍惚。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爸爸和妈妈同时在一个场合出现了,大概有三年那麽久了吧。可是他们不是早就离婚了吗?

  刹时间,我的时空有些错乱……

  尽管如此,我还是乐意看见他们同时出现在我眼前,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相亲相爱,而且妈妈还紧紧抱著我,好像我是她的心肝宝贝一样。

  我好高兴,还咧嘴笑了。

  一看见我笑,警察局里的叔叔伯伯阿姨都过来摸我的头,夸赞我好勇敢,说我「真是坚强」。

  突然间,这句话让我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才过没多久--根据警察伯伯的说法,距离我被他们英勇地从歹徒的手中营救回来的时间才一个小时不到。

  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我的父母从「西线无战事」变成「战地钟声」--他们把我丢到一旁,在警局里就大吵起来。

  「我把女儿交给你照顾,结果呢?一个好端端的孩子,你照顾她照顾到让她被绑架!你是这样当人家爸爸的吗?」

  妈妈离婚後是不是又去练声乐了,不然声音怎麽愈来愈拔高了?

  我不由得掏了掏耳朵。

  「光会说我,那你又是怎麽当人家妈妈的?楚歌今天被绑架全是我一个人的错吗?也不想想自从我们离婚以後,你回来看过她几次?我每天忙著工作赚钱养家,我给她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难道还不够吗?」

  爸爸的狮子吼也愈来愈厉害了。都跟妈妈分开那麽久了,不但没有一点退步,反而还精进了不少。不晓得是不是私底下有在练习?我不禁猜测。

  警局里的警察叔叔伯伯阿姨们都被他们这突来的争吵给吓愣了,一时间竟没有人去劝架。

  好奇怪,有事情为什麽不能坐下来,两个人心平气和地谈?

  印象中,他们也曾经有过和平相处的甜蜜时刻啊。

  还是根本没有这回事,是我记错了,这只是出於我的想像?

  大人的事情,我不懂。

  可他们又老是告诉我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如果我已经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孩子,那麽我应该也是个「大人」了,可为什麽他们的事情,我还是不懂?

  他们继续堂而皇之地在别人的地盘上演「战争与和平」。

  妈妈冷哼一声,不屑地说:「你以为我不想看女儿吗?我是不想见到你!我们才离婚不到一年,你就另结新欢;不到一年,又多了一个儿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麽想的?有了儿子,你心里还会有你女儿的位子吗?」

  爸爸胀红著脸吼说:「『你女儿』、『你女儿』,我女儿就不是你女儿吗?你还是没半点长进,凡事就只会怪我,如果你觉得女儿跟我,你不放心的话,乾脆楚歌就去跟你住好了!」

  「那好啊,楚歌以後就跟著我啊,我再也不信任你会好好照顾她了!等我把我那里打点好,我就把她接过去,你一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她!」

  「不让我见她?你最好省省力气,当初是你自愿放弃楚歌的监护权的,就算我真的让楚歌跟了你住,我爱什麽时候见她就什麽时候见她!」

  「你--」

  呃……我才刚历劫归来耶,有必要这麽急著吵架吗?

  我专心地喝著警察阿姨倒给我的牛奶,不想看到警察叔叔伯伯和阿姨不时朝我投来的同情眼光。

  杯里的牛奶喝完了。我抬起头,把空杯子拿给警察阿姨。

  「我可以再喝一杯牛奶吗?」肚子好饿。

  好心的警察阿姨点点头,立刻从我手里拿了空杯去倒牛奶,这次还多带了几片苏打饼乾回来。

  我一边啃著饼乾,一边喝著牛奶。

  想要关起耳朵,但耳朵不像眼睛,可以说关就关。

  如果耳朵可以像眼睛一样关起来,那麽就可以选择要听什麽、或者不听什麽了,多好。

  为什麽上帝造人的时候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

  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很多声音是我们不想听见的吧?

  我想一定是亚当的错。

  假如夏娃真的是亚当的一根肋骨,难免会遗传到亚当不良的基因。

  我听见妈妈尖声地喊:「楚浩远!你是个混蛋!」

  耶,爸爸是个混蛋,那我不就是个小混蛋了?

  爸爸口不择言地吼回去。「我若是混蛋,那曾嫁给我的你--高盈月,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哇,真相揭晓--原来我们一家都是混蛋!

  妈妈一气之下,往我冲了过来,一手用力地捉住我。

  吃了一半的饼乾没抓牢,掉在地上。

  「楚歌,你跟妈妈走,以後妈妈照顾你。」

  妈妈捉得我的手好痛。

  「笑话!你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了,还想照顾女儿。」

  爸爸捉住我另一只手,也好用力,好痛。

  牛奶杯掉了,也没有人管它。

  「跟妈妈走!」

  我被拉往右边。

  「爸爸带你回家!」

  我被拉住左边。

  右边。

  左边。

  痛--

  我皱起眉,细声道:「不要拉了……不要拉了好不好?」

  没有人理我。

  我只是他们吵架的筹码。如果没有我,他们还吵得下去吗?

  啊,难道说……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原来……他们都没有错,错的人是我。

  「楚歌,你一向独立,你自己决定,你要跟爸爸,还是跟妈妈住?」

  「楚歌,你说,说你喜欢跟爸爸住,你喜欢你的新妈妈,她比你妈妈好多了。」

  这是个迟来的问题。当初离婚时,他们从没问过我的意见,现在突然问,没有心理准备的我,有些措手不及。

  让我想一想……

  「楚浩远,你不要做人身攻击!」

  「记住!这一切是你开的头--」

  吵吵吵,只会吵,也不看看这是什麽场合,丢不丢脸啊!

  「都不要说了!」我大声叫了出来。

  我决定了。

  我把右手从妈妈手里抽了出来,再把左手从爸爸手里抽出来。

  「楚歌……」他们俩讶异地看著我。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没关系……我跟谁住都没关系。」

  「楚歌?」

  对,真的没有关系。

  最好都不要理我,让我一个人住。我不需要人照顾。

  我仰起脸,看著他们,有点哀伤,但是很确定地说:

  「没有关系,不要为我的事吵架,我没有哭,我很坚强。」

  ☆     ☆     ☆ 

  一直以来,他们都说我坚强。

  总算,我慢慢地长大了。

  上国中的时候,我被分配打扫厕所,结果一扫就扫了三年,原因是因为我比较坚强。

  或许坚强的人注定要多灾多难,不过我觉得纳闷,扫厕所跟坚不坚强有什麽关系?

  这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但我知道,当一个富同情心的男孩同时爱上两个女孩时,最後被放弃的,总是比较坚强的那一个。

  十七岁的纯纯初恋就这样无疾而终  因为我比较坚强。

  他的说法是:「楚歌,你一向坚强,没有我,你还是可以活得很好,但是她不行。」

  想当然耳,这个「她」,就是另一个女孩。

  分手时,我只是耸耸肩,佯装不在乎地说:「没有关系,你走吧,我会坚强活下去的。」

  其实并没有活不活得下去这种问题  我这样说,是不想伤他的自尊心。他看起来很需要我向他挥一挥衣袖,好让他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顺了他。

  对我来说,分手这件事就像跌倒一样,不管有没有人扶你,最终你还是得爬起来,毕竟不能因为没有人扶就一辈子趴在地上!

  会这样想,也许是因为我真的像大家说的,很坚强。

  也或许是因为,我可能不是很爱他。

  当初与他交往主要是一时新鲜,而且有人陪的感觉很好,短短几星期的交往过程里,还是有放进一点点感情的,至於有没有爱,我不知道。

  这个问题问我最不适合。

  有没有人可以回答我,什麽叫做「爱」?

  我不知道什麽叫做爱。

  所以我可能有一点爱他,不然不会答应他的追求。

  但也不可能非常爱他,不然不会轻易答应分手……不过,这也难说啦。

  反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不弄清楚也不会死。

  因为没有迫切需要,再加上偷懒,所以这个问题我并不常去想它。

  我觉得这样子比较好。

  不去想的东西通常会忘得比较快。

  ☆     ☆     ☆  

  有时候,我站在路的尽头想要回望,可总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

  那个声音这样说:楚歌,不要回头。

  我不听话,总是回过头,却发现身後只有大片大片的白雾。每一次回望,入眼都是苍白的颜色。

  跟梦境同样化解不开。

  若是转过身来再往前走,脚步就会踟蹰。

  冷雾弥漫的街道上,冬天萧条地降临。不管再怎样跨大步伐,路程依然如此遥远。

  我总期盼著尽头的那一端有著黄昏彩霞般绚烂的颜色,但围绕在身边的雾,似乎没有散去的意图。

  深夜里,只听得见脚下的鞋踩著红砖步道的声音,连脚步声都彷佛不属於自己。

  抬起头时,偶然可以捕捉到隐藏在冷雾後的星星,但清冷的星光暧昧不明,无法要求它倾听愿望,或赐与一道光。

  如果这个时候下起雨来,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而理所当然,我没有伞。

  湿的感觉从脚底一路蔓延到鼻梁上,水珠从发梢滴下,如同晨间凝结在叶脉上的湛湛清露。

  不可能是我的眼泪,因为我够坚强。

  可如果这是眼泪,也只有霸王的别姬才可能看见。

  但她事实上是看不见的,因为别姬……

  我的「别姬」,是一个网路聊天室的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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