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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是何物 第九章

  耳边风声咻咻,四处一片白茫茫,云雾不断飞快地从她两旁掠开,她只觉得自己像一颗大石头,不断地往下坠,等着砰一声碎开。

  砰地!二乔只觉她的身体由内炸开,一剎间破碎掉,炸开许多隙缝,像线切豆腐一般,不知穿过了什么──她急忙扭头,头顶身后那云卷着一团诡异的青紫螺旋漩涡。

  「啊!」身体坠落得更快,她叫起来。

  底下一座高台,眼看就要撞上去了,她认命的闭上眼。

  咚锵──

  「不好了!阎王!有人从破洞掉下来了!掉在『孽镜台』上!」高台上,一撮青面獠牙、长得实在有点那个的小鬼,慌张的跑来跑去,大呼小叫个不停。

  二乔呻吟一声,狼狈地坐起来。

  「人?」一名清俊的男子走到她跟前,俯望着她。

  「是啊,就是她!」小鬼指着二乔,一副苦瓜脸。「今日地府鬼门大开,但凡身肉胎是进不来的。可阎王您方才生气时打破了个洞,这个人就从破洞掉下来。」口气满是来了一桩大麻烦。「若是那些游魂也就罢了,但这个人居然有肉身,这该怎么办才好?」有肉身,就不能送她上「奈河桥」。这可是大事一桩。

  「哼!」男子不满地哼一声。

  二乔抬起头。站在她面前的男子头戴青龙冠,当中嵌了一颗斗大的夜明珠,面貌和光藏有三分神似,但显得冷峻傲慢得多很多。

  「这是哪里?你是谁?」看到青面獠牙的小鬼,二乔冻住。

  「怎么办呢?阎王!」小鬼苦恼的问那名男子。

  十殿阎罗,镇主第一殿的秦广王,傲慢、任性又火爆的脾气,在地府是有名的。不但和第五殿的阎罗王不合,更因为十殿转轮王与阎罗王沆瀣一气,他一气之下竟将阴阳界打破一个洞。

  结果,七月初日鬼门开,天地阴阳界线破开,二乔一跃,竟穿破了阴阳幽冥之界,掉入地府里,引起小鬼的恐慌苦恼。

  「阎王?」二乔才清醒了一些,不禁又听呆了。「我死了吗?这里是地府吗?」

  「妳连自己死了没有都不知道?」秦广王瞪着她。

  「我只记得……」二乔想了想,还是摇头。从崖顶往下跳后,她就只记得一片白茫茫。

  「阎王,名册上没有这个人。」小鬼伶俐的拿了生死簿过来。

  孽镜台专照生前一生功过,但二乔站在镜前却照不出所以然。

  「阎王,我看还是把她交给转轮王,送她回阳间吧,要不然,我们就麻烦了。」肉身那么笨重,阳气又那么盛,摆在地府里,实在教小鬼们吃不消。

  「噜苏!」秦广王不耐烦地瞪小鬼一眼。掐指算了算,皱眉说:「我问妳,妳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才跳崖自尽的?」

  二乔楞一下,呆呆看着他。

  「名册上没有妳,又带着肉身,无法送妳到『枉死城』。过来吧!」秦广王袖子一挥,挥出几分飒气,带二乔到了一个烧着七彩焰火的光轮前。

  「不行啊!阎王──」小鬼慌忙的叫说:「千万不可以!一个不好,会乱了古往今来的秩常,那就糟了!千万不能送她上转轮盘!」

  「噜苏!不这么做的话,怎么送她回阳间?」要他去跟转轮王低声下气,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想回去。」二乔反倒不愿意。

  「还轮不到妳说话!」秦广王二话不说,一把抓住她,将她丢上转轮盘。随机一转,一道道七彩的光轮激射出来。

  「啊──」小鬼惨叫一声。「阎王!您……您您……您……将她送到哪里了?」

  「不知道。反正是阳间就对了。」秦广王一副漫不在乎。

  小鬼苦着脸,一颗心七上八下。要是弄错了古往今来的秩序,那他就惨了。十殿转轮王和阎罗王一定会来兴师问罪的;秦广王天不怕地不怕,但他们这些小鬼一定会遭殃。他摸摸自己的脖子,浑身凉飕飕的,苦瓜脸更苦了。

  ☆        ☆        ☆

  鬼月第一天,就下了一场倾盆大雨,而且下得突然,一瞬间忽然阴风狂扫,斗大的雨浠沥哗啦的掉下来,连躲都没处躲。

  「搞什么鬼嘛!」谢明美望着阴晴不定的天空诅咒。今天她才刚穿了新买的名牌套装,都还没来得及炫耀,就先淋水等着发馊。实在倒霉透了!

  她匆匆跑向五十公尺外的百货公司,却等绿灯等得跳脚。好不容易绿灯亮了,跑到马路中央,一团黑影猛不防朝她迎面飞撞上来──真的是用飞的,她没夸张。那团黑影像是突然从空气中蹦出来,出现得相当离奇。

  「哎呀!」谢明美和黑影一起跌了个四脚朝天。完了!一万二仟块的名牌套装就那么完了。

  那人呻吟一声。是个女的。愧疚地说:「实在非常抱歉,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只记得被那名神色带点傲慢的男子丢上奇怪的光轮后,身体像要被扯碎了似不断地回旋,然后被一股极强极大的力量丢了出去──

  「妳这个人走路不长眼睛啊!看看我的套装,完了!」实在,真的、真的倒霉透了!谢明美气得咬牙切齿。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啊!」那人──被转轮盘丢回阳间的二乔,还要道歉,乍然瞥见四周景象,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街弄怎么变成这幅景象?那高耸入天的长格子状东西究竟是什么?屋宇吗?地面上那些跑来跑去、会发亮又叫得很大声的东西又是什么?还有走来走去的那些人……

  「喂!妳──」看她楞呆了,谢明美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叭!叭!红灯了。那些车子不耐烦的按着喇叭,甚至从她们身旁呼啸而过。

  「跟我来!」谢明美飞快将二乔拎到骑楼。

  两个人淋得跟落汤鸡一样。二乔惊骇极了,瞪着眼前诡异的景象,惶惶地说:「这究竟是哪里?我怎么会……长安城呢?在哪个方向?我要回去!」就连她眼前这名女子,也是一身奇装异服的模样。不止是她,所有的人、事、物皆诡异极了!

  谢明美奇怪地瞄她一眼。「妳在说什么?梦话吗?我看妳也没发烧。」对二乔那一身披帛石榴裙的「复古」装扮,她一副见怪不怪。

  她只关心她身上那套快变成烂抹布的名牌套装。今天她真的倒霉透了。先是遇上一场莫名其妙的大雨,然后又撞上一个神经大概有问题的女孩,再加上那两个死皮赖脸的女人──

  真的!她一定被下咒了!

  ☆        ☆        ☆

  「很抱歉,给妳添那么多麻烦。」走进一个奇怪、自动封闭的铁箱子里,二乔低声又道歉。

  她心中尽管惊骇极了,但也明白她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担忧归担忧,多少平静了一些。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妳知道就好。」电梯门开,谢明美径自走出去。回头说:「还有,妳讲话别那么文绉绉,听起来挺别扭的。」她怀疑这个叫张二乔的女孩八成是离家出走。不过,教养似乎还不错,让人不讨厌。

  「又铭!」她猛按门铃,一边拍门大叫。运气好,她的二号男友杜又铭就住在附近。

  「嘘!」杜又铭很快来应门。「小声点,明美,别吵到别人了。」侧身让她们进去。

  「浴室借我用一下。」谢明美连招呼都没打,拉着二乔便往浴室,说:「莲蓬头会用吧?这边是冷水,这边是热水,毛巾在这里,自己拿去用。这是沐浴乳──还有,我把干衣服放在这里。」

  「嗯……谢谢。」二乔怯怯地点头。她不是无知,但一切太离奇了。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发了好一会呆。第一次看见这么光亮透明清晰的明镜。

  谢明美把她的举动看在眼里,下意识摇摇头,退了出去。乡下土包子也不是这种反应,这个二乔活像是从蛮荒世界里跑出来的。

  「喏!」杜又铭递给她一条毛巾,说:「朋友?现在已经很难得看到有这种古典气质的女孩。」

  「你也这么觉得?」她草草擦了擦头发。「我也不晓得她从哪里冒出来的,倒霉的就那么撞上。」

  杜又铭笑起来,将她拉到身前,一边拿过毛巾,动作极其轻柔地替她擦干头发,亲爱地亲了亲她额头。

  过了一会,二乔出来。谢明美教她怎么使用吹风机后,便钻进浴室,三分钟战斗澡草草就结束,只见二乔还是笨拙地把持不住手上那只吹风机。

  「我来帮妳吧。」杜又铭好意地上前,也不觉得这举动有什么不对。

  「不,不用了!」二乔猛摇头,胀红了脸,更加地困窘。

  谢明美对杜又铭扮个鬼脸,他苦笑一下。

  「我来吧。」还是谢明美解除了二乔的困窘。

  「喝杯热茶好吗?」杜又铭问。

  「嗯。谢谢。」二乔拘谨地点头。目光忽然被方桌上的书堆吸引住,走了过去。

  「又铭在学校教书,又是个书呆子,所以这房子里到处是书。」谢明美跟过去,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本书,丢到桌子上。

  二乔没答腔,沉默地翻阅一本「隋唐史」。越看她脸色变得越苍白,完全失了血色。

  「妳怎么了?」谢明美问,和杜又铭奇怪地对望一眼。

  二乔失神地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着他们,嘴唇蠕动一下,却说不出话,变得呆滞。

  原来!

  她曾去过地府,就如同在天上。天上一日,人间已经四岁。已经不再有唐室,元和皇帝也已无踪;她的爹娘、大乔、小乔他们也都不在了。还有……光藏……

  「二乔?」谢明美摇摇她肩膀。

  二乔楞醒,看着她,又是一呆。她心中乱纷纷的,一时难以接受。她记得地府小鬼曾慌张地喊叫些什么古往今来的秩序──莫非阎王送她回阳间,却乱了古往今来的秩序?

  原来!想到这里,她完全虚脱了。

  「妳还好吧?」杜又铭见她满脸红通通的,伸手覆盖住她的额头,以为她发烧。

  二乔一惊,反射地跳起来。杜又铭跟着她吃惊,苦笑地耸个肩,自我解嘲说:「看来我好象得了瘟疫。」

  「对不住,我──」二乔吶吶的。她明白她掉入一个极其不一样的世界了──风俗礼教,甚至习惯生活都非常不一样的世界。

  「不,是我设想得不够周到。」他太过轻率了。毕竟他们才第一次见面,他跟她之间没有他和明美之间那种交情,这种「自来熟」难免会吓坏许多人。

  「知道就好。」谢明美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

  杜又铭摸摸鼻子笑了笑,笑得挺无可奈何,温文中掺了些许随兴不恭,不是那么认真郑重。他不是光藏,也和沉静雍容的光藏不同;光藏包容,杜又铭在儒雅的外表下却有他自己的性格。二乔却突然失神,一时看怔,在他的身上叠上光藏的身影。

  她自己先吓一跳,连忙移开目光。或许是因为杜又铭那个无可奈何的笑吧,才让她看出了神。小女儿时的她纠缠着光藏追问不休时,他也是对她这样无奈的笑。

  她不禁又将目光转向杜又铭,心中幽叹起来。

  ☆        ☆        ☆

  「我这样会不会太叨扰了?方才我好象妨碍了你们──杜公子他──」跟着谢明美走进一幢有两层楼阁高的宅邸,二乔吶吶地说着,担心自己太打扰。

  「杜公子?」谢明美推开院子的门,忍俊不住笑起来,说:「我拜托妳好不好,说话不要那么文绉绉。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呃……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在我们那里,每个人都是──」

  「算了!妳不必解释那么多,我没有探人隐私的意思,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习惯想法,我不会在意。只是,现在没有人会像妳那么说话了,好象在演古装戏。」

  谢明美边说边挥手,并没有追问二乔来历的意思。二乔松了一口气。她虽然无意隐瞒,但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妳不必担心,我和又铭──嗯,」谢明美说着抿嘴笑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改口说:「我家只有我爸妈跟我而已,妳不必拘束,就当作是自己的家。」

  谢家是两层楼的透天厝,有自己的庭院,还有一个大车库。谢明美指着她老爸的老福特,开玩笑说:「那是我爸心爱的宝贝,开了十几年了。现代人没车子像没脚。要是在古代,这辆破车就像四匹高大骏马拉的马车了。」

  先前的冲击慢慢在消褪,二乔已经不再那么惊骇了。她觉得谢明美说的倒没错,会心笑起来。

  进了门,便见沙发上、桌上一堆的尿布及奶瓶。尿布旁坐了一个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女孩,手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小娃,背上又背了一个。桌子边则坐了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肚子大得像颗篮球。她身边三个小萝卜头,刚好按照高矮秩序,三个萝卜三个坑。两个女人体积都不小,看着电视哈哈大笑,一边还往嘴里猛塞饼干和洋芋片。

  「妳们两个怎么又跑回来了?」一看到那些尿布奶瓶,谢明美就皱眉头。

  「啊!妳回来了。」桌子边的妇女转头望她一眼,又继续看她的电视,漫不经心说:「妈上美容院去了,说是会晚一点回来。妳要妈炖的鸡汤在电饭锅里,不过刚刚明红肚子饿拿去吃了,我也帮忙吃一点,应该还有剩一些。」

  谢明美一言不发走过去,啪一声关掉电视,转身叉腰,很不客气说:「谢明红,妳丈夫瘸手瘸脚了是不?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养不起,成天跑回娘家吃软饭!还有妳,谢明珠,妳也差不多,别动不动就跑回来讨人嫌!」

  「明美姊,妳这么大声嚷嚷,十足就像一个骂街的泼妇。」谢明红大言不惭,脸不红气不喘。「不过喝了妳一碗鸡汤,等妈回来再煮不就成了。」眼睛一瞟,瞟到二乔,立刻堆起笑,热络说:「啊!妳朋友!妳好,我是明美的妹妹明红。欢迎!」十分客气。

  「打扰了。」二乔颔首回礼。「我叫二乔。」

  「欢迎!」老大谢明珠也一脸的笑。

  「阿姨,尿尿!」一个小萝卜头过去拉明美的裤子。

  谢明美嫌恶的皱眉头,把可爱的外甥女推得远远的,一点都不假辞色。没好气说:

  「明珠,妳女儿要上厕所,还不快带她去!别尿到地板上了。」

  「妳就不能帮我一下?」谢明珠肚子大懒得动。

  谢明美瞪瞪眼。谢明红站起来,把小贝比塞给她,牵住小萝卜头,对二乔说:「明美姊就是这样,跟小孩子有仇。」

  「嘿!妳干嘛把他塞给我!」谢明美怪叫起来,转身把小贝比丢给老大明珠。

  他们谢家算是一个半新不旧、传统又算开明的家庭,父母养小孩就像当作在积功德,完全都看开。所以,家中三个女儿过得都很随兴。一个十九岁不到,就奉子成婚,先上了车再补票;一个连生了三个还不够,拼死还要生,现在又大腹便便。中间那一个则到现在都还不结婚,凡心一点都不动,丝毫不受煽动。

  三个人性格态度简直南辕北辙。老大明珠想尽办法生小孩,老三明红年纪轻轻就把女人该经历的都经历过,老二明美却偏偏讨厌小孩,而且从来不掩饰。明珠和明红尽管嫁人了,却三不五时跑回家,赖在娘家让父母救济。每次一回来,一堆小萝卜头也跟着来,搞得明美一看到那些奶瓶尿布就皱眉头痛。

  「妳相信有人天生和小孩子八字不合相克吗?」明红牵着外甥女从洗手间出来,斜眼睨睨明美,自问自答说:「我们家不幸偏偏就有那么一个。」

  明美狠狠瞪她一眼,粗声说:「妳少啰嗦!我问妳,谢明红,妳们两个死皮赖脸的又跑回来做什么?又想回来吃闲饭了是不是?」

  「还不是为了妳!」明珠兴匆匆地接口,对明美的控告丝毫不以为意,大概是习惯了。她比个等等的手势,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设计包装得十分精良的相片,热心说:「喏,三十五岁,计算机工程博士,在大企业里任职,月薪二十万以上。身高一八O,长得像明星,条件好得不得了!要是错过了,妳就没机会了。啊,对了──」她突然凑向二乔,笑咪咪的,满脸怂恿。「妳还没结婚吧?要不要我帮妳介绍个对象?」

  二乔吓一跳,「啊」了一声,便呆呆地站在那儿,傻楞楞的。

  「别听她的!」明美连忙把她拉走,瞪瞪明珠,说:「谢明珠,除了结婚和生小孩,妳还有没有想过别的?就是有妳们这种女人,人类才会永远这么低次元低层次,进化不了!」

  大概这些话她也说过不下数百次了,明珠和明红一副司空见惯、完全当作耳边风的模样。明红说:

  「明美姊,妳别这么顽强固执,妳都快三十了──」

  「我才二十八!」明美没好气的打断。

  「好吧,二十八。」换明珠接口,危言耸听说:「但二十八也差不多了,妳以为妳永远是十七、八的青春少女啊!老了哟!要知道,女人的卵子就跟青春体貌一样,过了二十五岁就开始走下坡。妳都快三十了,咻一下就变四十,要生就要趁早,不然到时想生都生不出来!」

  「多谢妳的鸡婆,不劳妳们替我担心。」

  「我们不担心怎么行!」明红一副杞人忧天。「女人的归宿,终究还是婚姻。结了婚,生了小孩,有个幸福美满的家,这样女人才算完整。妳不结婚也不生小孩,那怎么行!老了以后怎么办?」

  「对啊!」明珠附和,甚至怂恿,说:「如果妳不结婚也没关系,孩子先生,等妳生了小孩,自然就想结婚。」

  二乔听呆!怎么好象大乔说的那些混帐话?但大乔最后还是对的,她没得选择。她不由得可怜地看着谢明美,深深同情她。一个到二十八岁还嫁不出去的女人,还待在娘家,那处境是多么的难堪!

  「拜托!」哪知,谢明美却轻蔑的哼一声,对两人的话嗤之以鼻,大剌刺地说:「都什么时代了,人类都快可以复制了,贤妻良母早就已经不流行。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干嘛生个孩子找自己麻烦!再说,担心我之前,先担心妳们自己吧!看看妳们自己,腰粗得像水桶,屁股肥得像头母猪,成天奶瓶尿布不离身,一副黄脸婆的模样,根本不会得到男人的垂青,当心妳们先生在外头搞外遇!而且,谁说我不结婚?我高兴了我就结!倒是我不会像妳们一样,跟头母猪似生个不停就是了。我跟妳说,二乔──」她转向二乔,说得很认真:「婚可以结,但孩子一定不要生,享受爱情的美好就好,才能甜甜蜜蜜赛神仙。」这是她一向秉持的人生观、座右铭。

  那些什么复制、外遇,二乔听得懵懵懂懂,但她大概懂得谢明美的意思。她心中吃惊极了。她从来没有想过女人能有、可以有这样的想法。女人能依靠的只有丈夫、儿子,而谢明美她居然说不生孩子──那岂不是会落得和她一样被休出的下场?

  「妳啊,就是最会掰一些有的没的歪理。」明珠摇头晃脑,反驳说:「什么雅痞,什么顶客族,什么个性独立、经济独立、思考独立的『三独』时代新女性!我告诉妳,那些都是那些嫁不出去、见不得人幸福快乐的老女人编出来哄人的,妳最好不要中了她们的毒才好。妳看看那些高喊什么女性主义,要跟男人争强的女人,最后哪个不是离婚收场,变成怨女?男人跟女人就是那样,恋爱是不久长的,只有结了婚生小孩后,关系才能久久长长。」

  「明珠姊说得对,」明红帮腔说:「哪有人一天到晚在谈恋爱的,多不实际!结了婚就是家常的生活,孩子是生活的重心,也是两个人爱的结晶。不生孩子的女人算什么女人!再说,有了小孩,将来老了才有靠山。」

  两个人妳一言我一语,说得振振有辞。明美不为所动,还是坚持她自己的看法。

  「我问妳,妳是生来活一场,还是只专门为某个男人传宗接代,当他播种的肥田?别的生物因为受荷尔蒙控制,无法自主,发情交配,可妳们呢?像明珠,妳都已经生了三个,才三十出头,就一副水桶腰肥猪臀欧巴桑的体态模样,妳还要生!就只为了生一个男孩!我看等妳生出来的时候,妳丈夫也对妳倒尽胃口,另觅对象了,妳得到什么?

  「还有妳,明红,妳才十九岁,人家十九岁的女孩现在正值青春的时候,读书、交友、谈恋爱,追求人生的梦想,妳呢?却尿布、奶瓶不离身,一副黄脸婆的模样。妳不觉得难过吗?我实在搞不懂妳们两个!」

  明珠和明红互望一眼,说:「反正我跟妳说也说不清,等妳以后生了小孩妳自己就知道。喏,看看吧,这个对象不错。」把照片递给明美。

  明美一副受不了。「妳自己留着吧,我自己会找!」

  「等妳自己找要等到什么时候?反正见个面,妳又不会少一块肉。」两人还是不死心,甚至扯上二乔──「妳也来吧,二乔。我帮妳介绍对象。妳有男朋友吗?妳长得这么漂亮,不赶紧开花结果,在枝上空老就太可惜了。」

  「不……我……」二乔没提防,一时招架不住。

  「妳们两个够了没有?」明美一把拉开二乔,瞪眼说:「要开花妳们自己去开个够!真是!受不了!」

  「呃……对不住,我不行的……」对违背明珠姊妹一番好意,二乔吶吶道歉。

  她的脑袋乱哄哄的。明珠、明红说的那些,她是不陌生的,大乔不知跟她叮咛过多少回;但明美理直气壮的态度,甚至比结婚生子的姊妹姿态还要高,实在教她大吃一惊。

  尤其,明美居然说她不生小孩,而且口气那么笃定,一点也不忧心。还有,她们说的爱恋……她居然说是「享受」……

  不行!她理不出头绪,脑中一片混乱。

  一个冲击才过,又一个冲击。她半张着嘴,望着谢明美,胸口起伏不定,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说不出是荒谬或不可思议。

  ☆        ☆        ☆

  「不好意思,我没料到她们两个厚脸皮的家伙又跑回来,今晚就将就一下跟我挤一挤吧。」

  床只有一张,谢明美将棉被铺在地上,又抽了一个枕头,说:「床给妳睡,我睡地板。」一边脱掉衣服,换了睡衣。

  「那怎么行!我睡地上就可以。」二乔过意不去。

  「不必跟我客气。我看妳已经很累了,好好睡一晚,才有精神应付明天。」

  说的也是。二乔点个头。「那我就不客气了。真的非常谢谢妳,明美姑──呃,小姐。」

  明美笑一下,说:「不用对我那么感激,我只是帮妳一个忙而已。」

  「对我来说,那可是天大的恩惠。妳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还有杜公──先生也是。这里的人都如此善心吗?」

  「不──」明美歪头想想。「我帮妳也只是踫巧,我可不是那么好心的人。我想,妳还是要提防一下人心。」

  是吗?人性还是一样──

  「今天不好意思,让妳看了那些笑话。」谢明美说:「我那两个姊妹,很年轻就结婚生孩子,人生的标的就是那样。在我看来,就跟动物交配差不了多少,不分青红白皂白的生,拚命的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爱情是很美好的,但一走入婚姻,生殖的模式就完全变了质。」

  「呃……妳为什么不想要孩子?」二乔忍不住问。一个不能生育儿女的女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没地位;她不明白,谢明美这么理所当然,她不怕吗?

  灯光有些刺眼。谢明美起身关掉灯,只留一盏小灯。瞬间明灭的神奇,二乔已慢慢习惯,她已经见识到太多令她惊奇的事物,早意识到她是在一个很不一样的时代。

  「因为我不喜欢小孩。」谢明美掠了掠柔顺的头发,钻进被窝。「还有,我不能忍受那种下过蛋后的老母鸡身材。只要多生一个孩子,腰围就会粗一寸,屁股也会大一寸。最重要的,一旦生了孩子,就会从女孩变成女人,变成了『母亲』,再美再有灵性的女孩也会变成烂泥,没有了女儿味,我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妳知道为什么『神仙眷侣』那么令人羡慕吗?因为神仙是不会生小孩的。」

  啊!二乔在心中叫了一声,想起她老是被大乔责骂的那些瞎话。她轻轻甩头,拧眉说:

  「可是,这样一来,妳要如何传宗接代?妳不忧心吗?」

  「管那么多做什么!就算人类因此灭绝,也不是妳的责任。」谢明美丝毫不假思索,反应很直接。

  二乔安静地看了她几秒,嘴角慢慢泛起笑。她望着漆得白净的天花板说:

  「其实我……嗯……从小心上就有一个十分喜欢的人,但是……」

  「但是怎么?他结婚了?」谢明美从被窝探出头。

  二乔摇头。「他是不能成亲的。」

  「为什么?既然他没结婚──」

  「就是不能。」二乔凉笑一下。「我没有选择,只好遵从父母之命出嫁。我以为──」她顿一下。「婚后三年,我一直不育,因为如此,所以被丈夫休──嗯,算是离婚吧。」

  「不会吧?」明美一脸惊讶猛坐起来。「都什么时代了,还有这种事!妳是住在哪种深山野林没开发的地方?」

  二乔微笑一下。一切太匪夷所思,她想她还是不解释的好。

  「就是这样。」她笑看明美一眼。「所以,我听到妳说的那些话时,非常的震惊。像我,长得一点都不秀气,又单薄,不是宜男相,总让姊妹替我忧心。可是妳却不一样,妳是那么笃定,丝毫不受影响。」

  「妳在胡说什么!妳长得浓眉大眼、鼻子高挺,嘴巴又够翘够大,非常的漂亮又有个性美,身材高挑苗条──只要妳愿意,还怕没人要!光是靠皮相,妳就可以混一口很好的饭吃;只要够独立,又有学识及一技之长,就算不结婚,在这个时代,女人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而不必依附于丈夫、儿子。相信我,婚姻、家庭并不是一切,重要的是,妳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明了妳的意思。女人总需要一个归宿的,不是吗?」

  谢明美笑起来。「啊,也没错,看来我把妳搞胡涂了。」她躺回去,盖上被子。「如果妳的人生目标、妳的梦想,是有个美满的婚姻、幸福的家庭,那婚姻家庭当然很值得努力追求。我说的那些,都只是我个人的感受想法,并不是真理。不过,我是很爱自己的,要我为保有一个关系而委屈自己,那我可不干。我不喜欢小孩,所以我不想生小孩。在当『人妻』、『人媳』及『人母』之前,我是个女人;在是『女人』之前,我是我自己。我是很珍惜自己的。没有了自己,一切都免谈。」

  一席长篇大论,听得二乔目瞪口呆。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男男女女,当众毫不避讳的打情骂悄,甚至做出一些教人脸红、难为情的举动时,她还没这么诧讶。好象已经不再有皇帝,时代天下空气也改变了。

  如果她回不去,就此搁浅在这个世界……或许也无妨吧?她看看身上那袭怪异的衣裤,温暖的倦意慢慢侵袭,安心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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