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丈夫夜夜流连在书房,说是苦读、说是为了上进以求功名,然而,她心里清楚,表哥是不爱她,是在避着她,不然,他不会连新婚之夜都是在书房里度过。
要求取功名、要寒窗苦读,不必在乎那一时、那一夜的,不是吗?更何况,以孙家的地位与权势,要功名何用?况且,表哥他若真要功名,早在弱冠那年,他不就夺下榜眼,那时,他为何不进京!
白铃深切地为自己感到悲哀,因为,他连编谎话都懒得对她用心。
幽幽的,她长叹了一口气。兰儿正好推门而进。
少奶奶的苦,她是瞧在眼底,但,她身为一个丫鬟,就连多瞧了主子眉宇间的轻愁一眼,都是一种多事,她又能开口劝说什么呢?
“少奶奶,夫人请您过去用膳。”
“好,我这就去。”白铃施施然地起身,才走了一步,突然想起。“叫少爷用膳了吗?”
“没有,兰儿侍候了少奶奶后,便去招呼少爷。”
“你别忙了,我待会儿顺道过去。”不管表哥待她如何,他始终是她的人,她想亲近他的心,没有丝毫的改变。
“不!”少奶奶她不能去,因为,书房是禁地,是少爷心中的另一片天地,不是少奶奶轻易可以接近的。
“不?!”白铃狐疑地蹙起眉来。
一个丫鬟在跟她说“不”!
兰儿慌忙地摇头,急忙地解释着:“这种事,兰儿去就好了,怎敢麻烦少奶奶。”
白铃微微颔首,她说:“我了解,不过,我想多亲近表哥,兰儿,你就让我这一回,让我抢你的差事。”
这样的谦谦有礼,教兰儿如何开口回绝掉少奶奶的好心,她默默地点点头,她希望少爷这回真的在书房看书,而不是在瞧那幅画像。
这是自己第几回盯着这幅画像看了,玉庭望着画里的人儿喃喃地自问着。
画里,青衣娇若春花、媚如秋月,一双水杏般的眼睛不笑而媚,瞧她那晴如秋波,转盼生情的眸子在画里端视着他瞧,瞧得他心都拧痛了。
何以,在现实中的她不能如此待他?为何,她要如此折磨着他的身与心,让他为她痛苦、受罪?为何,他就是不能忘怀这个眉目生情的女子!
玉庭轻轻叹谓了声,他知道不管再怎么多的为何、何以,他待青衣的心是怎么也理不清了。
他转过身子,正要收起画像,收起心中的波涛情感,怎知一转身,就看到他的妻子瞅着悲忿、难以置信的眼眸觑着他瞧。
白铃忍住,不让自己的泪流出眼眶来。
她只道是他不爱她,只道是,像他这样的倨傲男子暂时还不能接受父母之命的婚姻,但她没想到——没想到他心里另外有个人在!
“她是谁?”她得问个明白,不要自己输得莫名。
玉庭收起画像,回避掉这个问题。
他无心伤任何人,就连白铃,他都尽量地想将伤害减到最低,他不想负她,但是——他也无法爱她。
“你不爱我,就是为了她!”白铃咬紧牙关,一步步地逼近玉庭,一次次地追问。“你坚持不碰我,就是为了她,为了要给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孙玉庭!”
她想哭,真的很想哭,为了他,她尽量让自己学着完美,足以与他匹配,而他,却为了另一名女子,而负了她!
“孙玉庭,你该死!”她的泪决堤、溃流而出。“你既然心中另有个人在,决心为她孤孑一生,你又何必答应这门亲事,何必将我伤个彻底,何必……让我有个期待,以为终有一天,你总会是我的!”
她声泪俱下,哭得像个泪人儿。
玉庭闭起眼来承受了她一切的责难。
他负心于她,是事实,他不想多加解释。但是——“白铃,相信我,我已尽力在减低对你的伤害。”
“不够,不够,不够!”她朝着他呐喊着。“如果你有心,你就该将她彻底忘却,应该想办法接受我,而不是将我拒之心门之外,不让我接近你,”她的泪模糊了她的眼,凄厉地指责他的不是。“你根本无心忘记她!你根本是有心在伤我!”
她奔向他,抡起拳头,如雨般的击向负心的他。
“从小,我心里就只有一个玉庭表哥,我殷切地盼着自己长大,成为你的妻子,我努力地让自己端庄、让自己娴雅,让自己成为一个大家闺秀,让你喜欢上我,你若真有心,你就不该爱上别人,不该负我,不该负我……”她趴在他的肩头上哭。“不该负我的——”
玉庭想摊开手,拥抱伤心欲绝的她。
但——他不能,他知道自己的手这一摊、这一抱,无疑的,又是给了白铃希望,让她以为她有那个希望来挽回他的心。
曾经,他也曾以为自己的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他会试着去接受另一名女人进驻他的心,但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对青衣的感情只有与日俱增,没有稍许的减少。
他现在已放弃了再说服自己、再去欺骗自己对青衣的心终有一天会改变,所以,他也不打算给白铃自欺欺人的希望。
白铃在他僵直的身躯,感受到他的冷绝与心硬。
他根本不打算给她希望,他根本就不打算忘掉那名女子!他根本就存心负她!
白铃推开玉庭的身子,欺身闪过他的身躯,夺走置于桌面上的画。
玉庭来不及抢救青衣的画像,它被白铃撕裂了容貌,片片纷落,置之于地。
她昂起头来,要他对她有所感觉,纵使是生气也好,但,他不,他径是瞅着满是亏歉的眸光盯着她看。
够了,够了,她已经被他伤得够彻底了,不要再用那种带着歉意的眸光瞧她,她需要的是他的爱,不是愧,不是愧——
白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住自个儿的泪流不住。
“告诉我,她是谁?”她要知道她从小培养自己成为一个合宜的名门闺房,究竟是败给怎样的女人。
“对不起。”他不能说。说了,只会让青衣难以立足。
“你就这么护着她,不忍看她受到一点点的伤害!”而她,她却得独自承受这一切!为了他的爱!
白铃甩了玉庭一记耳光。
“这是你欠我的,从此,你是你,我是我,既无夫妻情,也无手足谊。”她转身傲然离去。
白铃要自己别哭,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而哭,这太傻了,但是——她还是禁不住地想落泪,为了她十几年来的傻、十几年来的痴。
玉庭与白铃的形同陌路传回了苏家老太君的耳中,她禁不住要怪自己当初为何不强硬一点,把青衣许给玉庭,那么,至少今天受苦的不会是这三个孩子。
现在,玉庭的爹娘眼看小俩口愈来愈没话讲,是再也顾不得玉庭的反对、白铃的感受了,他们竟然打算给玉庭娶房妾,看看能不能让他们孙家早点有子嗣!
糊涂啊,糊涂!玉庭整个的心思都在青衣身上,届时,不管是哪家姑娘嫁给了他,下场都跟白铃一个样,全成了活寡妇。
不行,她要走一趟金陵,说说她的儿媳妇,她绝不能让这样的悲剧一直延续下去。
“青衣,青衣。”老太君急忙地传唤侍女。
青衣听闻,连忙地赶到。
不仅青衣到了,就连红袖、招云都来了。
这几天从金陵传来的消息弄得人心惶惶,谁也不晓得这主子召唤是为了干么,一齐去,也好有个照应。
三个人一齐向老太君福了祝福。“老太君?”
“这就准备准备,咱们赶往金陵孙家。”
“咱们三个都去?”招云最爱出游了,她巴不得自个儿也能跟。
“不,就青衣一个人,红袖,你留待在府里,张罗着府里、府外的事宜。”老太君老而精练地交代红袖所有杂事就由她全权做主。
“那我呢?”她没事,总能跟了吧?招云眨巴着殷切的眸光,祈求着。
“不,你也留在府里。”
“干么?”
“学掌理府里大小事宜,举凡算账、看账、对账,差人、用度、发饷,都得在这些日子里尽量学成。”
青衣猛然一惊,老太君这么做是打算——她不敢问,主子做了的决定,问了便是逾越了身份。
青衣可以这么不闻不问地听从老太君所下的旨意,那是她识礼数,知道当奴才的身份,但,招云可没这个心思。
她想,她做了青衣姐姐该做的事,那——“青衣姐姐以后做什么?”
老太君若有所思的眼打量了青衣好几回,这孩子,终究得进孙家的门,以后是福是祸,她暂且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她只求孽缘少一些,玉庭那孩子能多些好日子过,她这个当人家祖奶奶的,也好心安。
她叹喟了声,只是道:“以后,青衣你得好自为之。”
青衣的眼对上老太君的深思。
她懂,懂老太君的意思。她要她沈青衣嫁入孙家,当孙玉庭的妾。
她没有说“不”的权利。因为,她只是个卖身于苏家的丫鬟,她的主子有那个权利来支配她的未来。
她认命。
“青衣,我这不是在命令你,我是在请求你,请求你救救玉庭那孩子,那个家啊。”她若真有心要逼她,早在玉庭还没娶白铃时,她早逼了,不会等到这时候,事情已无可挽回时。
青衣抿紧了唇,不说一句话。
原来,她生来就是注定当人妾、当人小星的命,是躲都躲不掉。
红袖不懂,招云不懂,不懂老太君为何突然出口“请求”青衣,不懂青衣为何面生难色,不懂青衣怎么会跟孙家有关。
她们只知道青衣这一走,是不会再回苏家了,她们明白。
???
白铃一看到站立在老太君身后服侍的青衣后,她便知道她就是那个长驻在她夫君心头的女人。
因为玉庭将那幅画像,画得唯妙唯肖,他连她的神韵、一颦一笑都给画进图中,她如何认不清。
她只是觉得自己好可恶,她堂堂一个名门千金竟然输给了一个丫鬟!早知道她会输给一个丫鬟,她又何苦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大家闺秀!
玉庭听到祖奶奶来了,而陪她一道来的侍女是青衣,他抛下正在商谈的生意,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他怕他稍微迟了一步,青衣便走了,他便见不着她了。
他夺门而进,就立在花厅大门边,抬眼迎上那双再也熟悉不过的眼眸。
是她,真的是她,下人们没有误传,来孙家的真的是青衣!
玉庭咽了口口水,双眼胶着在青衣的脸上后,便再也移不开来。
他甚至不敢走近瞧她,深怕,他一走近,青衣便成幻影,幻灭在他眼前。
青衣的眼迎向他情悠悠的眼瞳里,看着他立在门边,不敢进门的模样,她的心隐隐地在作痛。
看她把他折磨成什么模样啊!
他眼窝深陷,身子骨瘦了好几圈,整个人没了以往的神采飞扬,那双眼没了以往的灼亮……他受苦了。
青衣抿了下唇,一颗心拧着痛。
这些的情思,白铃冷眼看尽。
他们一个是郎有情,一个是妹有意,她呢?是他们孙家的儿媳妇,是他孙玉庭明媒正娶的妻子,然而,却是真正的第三者,对于这样的结果,她突然好想笑。
孙夫人尴尬地瞧着儿子失常地楞在门边,直盯着老太君的侍女瞧,不禁清清喉咙,唤了声:“玉庭,来,瞧瞧祖奶奶这回是专程过府来瞧你这个孙子的呢。”
玉庭这会儿才惊觉自个儿的失态,连忙走去苏老太君的面前,打个揖。“祖奶奶好。”抬眼,他望了青衣一眼,确定她的人是真的在,并不是他在作梦。
老太君呵呵呵地笑开来。“好,好,可也没好过你这小子,这成亲以来,都也大半年了,怎么也没过府去瞧过奶奶一回啊?”
“是孙儿的不是。”
“知道不是就好,还不快坐下,让奶奶好好地看看你。”老太君拉着玉庭往身旁的椅子坐下,拉着他的手,细细地审视这个为情受罪的孩子。
他瘦了、苦了。整个人没了以往神清气朗,而眉宇间却多了抹愁。
“哪个时候为奶奶添个曾孙子?”老太君毫不避讳地,开口就问。这个问题是迟早都得解决的,不如快刀斩乱麻,是早了早好。
玉庭的愁眉又锁上一层,浓烈得化不开来了。他与白铃,是永远的不可能。
白铃委屈的泪又想夺眶而出了,她再也顾不得礼数,站起身来,跟老太君、夫人告个退,她低哑着声音,抿住哭泣地开口道:“祖奶奶、娘,媳妇有事,媳妇先行告退。”她再也受不了这样的会审。
她早知道她与表哥今生是注定无缘了,所以,当爹娘想再给表哥讨一房妾,以承子嗣家业时,她也无二话地点头了。
但是——她没想到老太君竟带来了她的随侍丫鬟,而她,就是表哥心里头的那个人!
老太君的用意,她看得分明,她是带那个丫鬟来给表哥当妾的,她知道,但,她就是受不了啊!
看着白铃急驰而去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老太君这才幽幽地开口:“玉儿,是你负了她。”
“孙儿知道。”
“知道?”才能老太君扬起眉来,满是不以为然。“既然知道,就该补偿人家,而不是继续亏欠下去。”
“孙儿知道,孙儿也想,只是——”他抬起眼来看青衣,一双眸子定在她水灵细致的脸上,他说:“除了感情,孙儿什么都可以给她。”
“她若是只要你的感情呢?”
“那孙儿只有继续对不起她了。”
“为什么?”
“因为——”玉庭深吸了一口气,定在青衣的眸光是如此坚定不移,他决心豁出去,拼他一次。“因为,孙儿心中另外有个人在。”
“嗄!”孙夫人捂着心口,惊呼而出。
她的儿子另外有个意中人在!那——“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都不开口呢?”
“因为,她不肯点头入我们孙家的门。”
孙夫人一时楞住了。
从来就只有闺女们挤破头想嫁进他们孙家,纵是门槛的一小步,她们也雀跃不已,但,坚持不入他们孙家的,这可是头一回听到过。
“既心里有人,为何还要娶你白铃表妹?”老太君咄咄逼人地又提出最尖锐的问题。
她知道有些事若是解不清青衣心中的疑惑,青衣铁定嫁得更是委屈。
“因为婚约早在年幼时,便定下的了,我虽不爱铃儿表妹,但也不能主动开口毁婚,损她名节,让她蒙羞。”
“那么,你是早就打定主意要让那女子当妾了,是不是?”青衣幽幽地问。
她知道这儿没她这丫鬟说话的份,但是,她就是禁不住地想问,问他那一夜所说的话全是空话,是不是?他说,他只爱她一个,只娶她一个的,不是吗?
“不!不!不是的!”玉庭激动地站起身,与她面对面,对上她的泪眼蒙蒙。“不是这样的,青衣,我说过,我愿意带着你远走天涯,我说过我只爱你一个,只愿娶你的,不是吗?”他摇头,控诉着她当初待他的狠心与绝决。“是你摇头说不要的,是你说你心里头另外有个人在的,所以,我才娶铃儿表妹,才娶她的!”此时,她怎能回过身来责问他,他是否打从一开始便打算让她当妾!
“我没有,真的没有,我想要你当我的妻子,我只愿呵护你一个人,我没想让你当我的妾过。”
青衣听到了尴尬地低下头来,不敢瞧老太君一脸的笑意,更不敢看孙夫人一脸的愕然。
她的儿子曾经想离家,为了一个丫鬟!
她的心碎了,可也庆幸这个丫鬟没答应,不然,她上哪去找儿子呐!
“玉涵,”老太君唤着媳妇的闺名。“你儿子的心意你是听得分明了,此时,是该怎么做,我也不强求你,只是,”老太君拉过青衣的手,陪她到孙夫人跟前。“我这侍女,心思缜密,不比其他的丫头,当初她就是识大体,所以才回绝了玉儿的心意,她掌理苏府大小事宜的气魄,没输给一个汉子,我这会儿是将她交到你手中了,我希望你能真切地睁着眼看她,明了她的好,不然,你也看在你儿子为她销魂消瘦这些时日,诚心诚意地接纳她当你们孙家的儿媳妇吧。”
孙夫人抬起眼来,正正式式地瞧上青衣一回。
这丫头落落大方,体态款款生姿,举手投足间,纳涵着进退得宜的分寸,是不像个当丫鬟的命。
孙夫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拉着青衣,近看着她的眉与目。
好,容红齿白,相貌清奇,是个心性温和,聪明秀雅的相貌。“好,好,好。”孙夫人连连说三个好字,说得青衣更是红了双颊。
“好就好,好就好。”老太君呵呵地笑开来,拉起玉庭的手,拍拍他。“这下子,总算是了了你一件心事,从此之后,不该再愁眉苦脸了吧!”
玉庭喜上眉梢,频频点头。“谢谢祖奶奶成全。”
他的眼紧紧瞅在青衣的身影,他发誓,他再也不放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