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舒晨听到有人唤她,本来已准备解开裤头扣子的双手不禁打住,转身一看,原来是一起打工的同伴乔依。
“什么事?”
金发蓝眸,典型的加州女孩乔依,反而不急着回答她的问题,装出威严的表情,便眯细眼睛说:“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舒晨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乔依在学校主修戏剧,一心想朝好莱坞发展,到狄斯耐打工之余,便常变换声音及表情,逗一起打工的伙伴们笑,舒晨一直相信,他日乔依一定能圆她的明星梦。
“高贵的乔依皇后,你就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啊!”舒晨笑着说完,便转身想继续更换制服。
“不,不,”乔依闪到她跟前来说:“皇后虽美,但白雪公主更美,她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随着话声而落的,是乔依双手奉上的一套衣服。
舒晨瞪大了眼睛,还是不解。
“拜托,今天安妮请假,所以……”把衣服塞给她后,乔依又从身后摸出一顶假发来。
摊开那袭几乎举世皆知的蓝白色衣服,舒晨总算明白了。“但是我从来没有扮——”
“现在机会不就来了吗?”乔依不由分说的打断她道:“很容易的,不会比你在小人国中的导游工作困难,而且还更能接近孩子们,你不正是为此而来?”
接过白雪公主那顶俏丽的短发,舒晨的大眼睛立刻为之一亮,秀气鼻下的俏丽双唇,也马上向上弯成一个美丽的弧形。乔依说的没错,她的确是为了孩子们,才远从纽约飞来加州,并特地选择狄斯耐乐园为暑期打工的场所。还剩一年她就要大学毕业了,舒晨打算再继续进研究所,研修儿童心理,也因此在大学毕业前的这最后一个暑假,对她而言才更显得意义非凡。便决定实现长久以来的心愿:到所有孩子的乐园来,陪他们过一个暑假。
由于一早便与园方谈妥,所以在这里的一个多月里,舒晨大半都待在刺激性低、娱乐性高、并以接待幼儿童为主的梦幻区内。这里有睡美人城堡、白雪公主与七矮人的林中小屋和矿区、小木偶的成长历程、亚瑟王的冒险城、将全世界的儿童集中在一处,并且以各国语言合唱的“小小世界”等等,而其中,舒晨又以在小人国里服务居多。
小人国是个具体而微的童话世界,坐上大约可搭乘三十人左右的船后,从大大敞开的鲸鱼口进入一个不规则状的湖中,小朋友们就可以看到散布于两岸上的迷你小屋,那些全是童话故事中各主人翁的住所,包括三只小猪、小飞侠、爱丽丝梦游仙境……等。而舒晨的工作,便是身着类似女童军的短褶裙、高筒袜,再戴顶小帽子,坐在船头,带领大家进行一趟童话之旅,拜访各个童话人物的家。
有同事问过她,每天这样数十趟,在太阳的曝晒下重复同样的台词,难道不会嫌烦?嫌累?“但每一次船上坐的孩子都不一样,笑容也不一样啊!”是舒晨由衷的回答。
她喜欢孩子的笑容,总觉得其中蕴含着生命的奇迹和神秘的泉源。
能够化身为千千万万个小朋友心目中的白雪公主,自然值得兴奋,但是……
“为什么挑上我?”舒晨还是有些困惑。“乔依,你不是想摸拟各种人物吗?还是你来扮好了。”
“舒,”乔依做了个夸张的表情说:“你看过五尺七寸的白雪公主吗?”
也对,乔依约有一百七十公分高,当白雪公主是嫌高大了些。“但我是中国人啊!白雪公主她——”
乔依纵声大笑,做出要敲舒晨头的动作说:“亏你还是在美国长大的,没听过美国是民族的大熔炉吗?谁规定白雪公主一定得是西方人?况且你有一身最白皙肌肤,最适合做白雪公主了。”
被乔依这么一说,舒晨自己也笑开了,真是的,狄斯耐乐园内还分什么种族呢?这是块梦土,是一个每个人进来后都可以敞开胸怀、返老还童、快乐的做他一天儿童的地方啊!
“是,皇后陛下。”舒晨牵起幻想中的裙摆,向这个虽才认识不久,却已几乎无话不谈的同事微微鞠躬行礼。“中午我仍然照吃一个苹果,可别下毒喔!”
“去你的!”乔依打她一下道:“好了,快把衣服换上,我来帮你把头发盘上去好戴假发,七矮人早就在外面等你了。”
***
系上蝴蝶结后,舒晨便以中央广场为中心,与七个小矮人分驻各地,陪小朋友拍照,倾听他们的童言童语,脸上的笑容不断,七月艳阳晒得她两颊红扑扑的,更加强调出她赛雪的肌肤。
扮演“瞌睡”的七矮人之一凑到她身边来了。“嗨!舒。”
“保罗?”舒晨听出了他的声音。“大热天穿这身衣服很累吧?在里面还好吗?”
“公主,这服装有空调,每隔一段时间还可以休息,放心啦!倒是你,脸上得一直挂着笑容,最辛苦的人其实是你。”
“没什么啦!只要他们开心。”说着她已经又和两群小朋友分别拍了张照片。
“舒。”
舒晨直起腰来,怀疑是自己太过敏感,不然怎么会觉得保罗的声音突然变得紧绷急促。
“什么事?”对了。“是不是游行时间到了?那我们走。”
园内上下午各有一次游行活动,大型的米老鼠、唐老鸭、古菲狗充气汽球撑起,花车上坐满各式各样的卡通人物,乐队齐鸣,营造出热闹的欢乐气息;既然童话人物全数到场,那自己这个白雪公主也自然不能缺席。
“不是,”保罗把声音压的更低——“舒,你装做是在跟小朋友打招呼一样往左边看,那儿有个男人,从半小时前就坐在那里看你。”
“看我?”舒晨满头雾水,不过仍照保罗的建议,藉着和两位小女孩寒暄的机会,微微侧头往左看。
两人的视线甫一接触,舒晨便仿佛被电殛了一下,浑身一震,慌忙收回视线,全身如落冰窖,一颗心砰砰跳,仿佛随时都会夺胸而出。
这个人她见过,一个星期前在小人国的船上,她便曾接触过同一双冷冽的眸子,任何人只要跟他的眼神接触过,就断没有忘记的道理。
那一天,她照例介绍各个童话人物的家时,忽然发现坐在船上最后一排的那位男士有些奇怪,至于哪里奇怪,等船快回到原点时,舒晨才恍然大悟:从头到尾,他对两旁的景色都视而不见,甚至连看都不想看一下,他看的是……她?
这个想法太荒谬了,他干嘛要看她呢?舒晨想抛开这无稽的想法,那双眸子却又分明是盯住自己不肯放,所幸船很快就靠岸了,舒晨在叮咛大家上岸小心,别被船边夹到,并帮忙扶持一些幼童上岸时,猛一抬头,手便僵住了,那男人在踏上岸前,又专注地看了她一眼,且将视线往下,在她胸前溜了一下,然后才昂然而去。
说他昂然而去一点儿也不夸张。那梃拔的身子起码也有一百八十公分,白色T恤加上白色牛仔裤,雪白得几乎刺眼,那一头浓密的头发却又漆黑如墨,本来舒晨以为自己已经忘棹这个人,直到——
她捂住心跳加速的胸口,冷不防的便按上了那个“鼓起物”,难道说……?舒晨再往左侧看去,却已不见那个人的踪影,只剩下白雪公主和七矮人的瓷像,小小的池塘假山后,依旧传来白雪公主甜美幽静的歌声。
然而那男子的浓眉星目、挺直的鼻梁和抿紧的双唇,尤其是那冷冽如冰的视线,已深深烙印在舒晨的心头上。
为什么?他看的人是自己吗?如果不是,为什么那眼光如此尖锐冰冷,仿佛……含有无限的恨意?恨意?舒晨随即否决掉这个荒唐的想法,二十一岁的她哪有可能和任何人结怨?
但如果他看的人真是自己,那到底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
“保罗,生日快乐!”
在五个好友的祝福下,保罗开心的吹熄小小蛋糕上的两大根、三小根蜡烛。
“来,为二十三岁的保罗干一杯。”宫崎治不愧是日本来的留学生,举杯便不忘要干杯。
“不要啦!我们人才刚到,酒也刚点,一口气就喝光了,岂不大杀风景?”乔依首先发难:“恭子,你管管他嘛!”
娇小秀气的恭子连连摆手道:“才不呢!待会儿他又要说我欠缺日本小女人的温顺气质了。”
“乔依,你瞧,这才是真正的女人,你实在应该学学。”马克挤挤乔依说。
“那还不如一枪毙了我。”乔依无所忌讳地笑道:“舒,怎么样?你们中国女孩也像恭子她们一样,唯男人是从吗?”
这么一问,大家的眼光便马上都集中到舒晨的身上来,今晚为了庆祝保罗的生日,他们特地选在洛杉矶市区的卫斯汀·波纳维屈饭店(WestinBonveture)的顶楼酒吧聚会,这酒吧之所以素富盛名,除了饭店本身又大又豪华之外,最重要的,还在于这是一个会缓慢旋转的环形酒吧,大家可以一边品酒,一边欣赏窗外流转的璀璨夜景。
保罗追求舒晨的事已不是新闻,虽然舒晨一直都没有接受,但他仍不肯放弃,加上他性格开朗,和乔依一样,是个典型的加州阳光青年,虽温暖,却不炙人,所以在他以生日为由,邀请舒晨一聚时,舒晨便也大方地答应下来,并且盛装赴会。
她挑了件无袖的白色紧身短衫,再搭配同样色彩花样的淡绿色短裙与短袖外套,贝壳与热带鱼,被设计在前裙摆自腰间自然垂落的短裙上,随着舒晨的每一走动款款流动,仿如活物,加上她不时巧笑倩兮,也难怪保罗会穷追不舍了。
“其实我们东方女性,早与你们过去刻板的印象大不相同,社会上一般不平等的情形当然还是存在,比如说薪资的差异、婚后分担家务的不公等等,不过根据我个人一年至少回台湾一次的经验来说,我觉得已有长足的进步。”
“就是嘛!”宫崎治嘟哝着:“你们以为日本女人还会像以前那样,天天跟在我们男人后面‘嗨’、‘嗨’不停吗?别梦想了,她们的要求已经越来越多。”
“那还不是因为以前被你们压抑过久的关系,我才不要再过像我母亲那一代一样的生活哩!”恭子嗔道。
“你们看,你们看,”宫崎治说:“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平时啊!你们都被她给骗了;早知道应该在家里就办好结婚,留她在日本,自己一个人出来读书,多么逍遥自在。”
“我就是知道你在打这种主意,所以才非跟来不可啊!”
瞧这一对未婚夫妻,表面上好像针锋相对,实则在享受斗嘴的乐趣。其他四个人也不禁加入笑谈的阵容,他们之中大都是在加州本地就学的旧识,只有舒晨是远道而来的过客,但因志趣相投,便很快的打成一片,平时在园内各尽职守,闲时则大谈未来的理想。
看着其他五张生气勃勃的脸庞,舒晨暗自庆幸这趟加州之旅没有来错,虽然再过三个星期,自己就得离开这里返回纽约,但她的行囊中,早已装满充实的收获和快乐的回忆。
心情一好,舒晨便再请酒保为她送来第二杯酒。
“嘿!舒,你可别喝醉。”保罗关心的说。
“你怕什么?”马克在一旁道:“为了明天大伙儿还要准时上班,我已牺牲小我滴酒不沾了,待会儿你们醉得再厉害,也会将你们一一平安送抵家门。”
“我看保罗担心的不是舒,而是他自己,”乔依插嘴打趣。“他一定是怕舒一旦醉得人事不知,他可就会忍不住,来个酒后乱性。”
“乔依……”保罗涨红了脸叫道,也不知道是真的被说中心事而尴尬,或者是酒精在作祟。“这种鸡尾酒,醉不倒人的,”舒晨为免保罗太过困窘,连忙打圆场,把话题转开说:“我是因为看这几个杯子造型可爱,所以想一口气带走两个。”
这酒吧的另一特色,便是备妥数种造型的杯子,如果顾客点的凑巧是这几种酒,那在喝完以后,侍者便会将杯子洗净装袋,让客人拿回去做纪念品。
舒晨已喝光的那杯酒的酒杯是依饭店三个圆柱区合而为一的建筑外形,所打造出来的,现在挑中的则是一个像电影摄影机的黑色酒杯。
“唔,”她啜饮一口后说:“甜甜的,很好喝耶!”
“舒,幸好你已经二十一岁,不然这一趟就白来了,”乔依说:“不过想要杯子,也不一定非要一口气喝两杯不可啊!以后常来,慢慢搜集不就好了?”
“怎么常来?”舒晨反问她:“你忘了再过三个星期我就要回东岸去了?”
像是一面鼓胀的欢乐之鼓,突然被戮刺了一针似的,相聚的喜悦,一下子就因想到别后的种种而消失了大半,舒晨也感觉到了,连忙说;“但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对不对?乔依,你不是说年底要到纽约来,看尽百老汇的好戏吗?”
一说到戏,乔依的眼眸为之一亮。“对,我这辈子还没有去过纽约呢!到时你一定要陪我。”
年轻的心不怕分离,总觉得分离以后,很快就会相聚,于是气氛马上又融洽起来。舒晨暗自松口气,今天是保罗的生日,可千万不要因为自己而扫了兴才好。
“舒,你那链子真美。”恭子的赞美把她唤回到现实中来,也让大家的眼光再度齐聚在她身上,尤其是胸前。
舒晨低头看看悬在白色短衫上,分外翠绿剔透的坠子说:“嗯!这是我的二十一岁生日礼物之一。”
“瞧你说的满面春风,一定是心爱的人送的吧?”
心爱的人?舒晨才一愣,便点了点头说:“嗯!的确是心爱的男人送的。”
乔依露出得意的表情说:“我就说嘛!若不是心爱男人送的,舒干嘛一天到晚戴着它。”
相对于乔依的欢喜的,是保罗的神色一黯,但他可不是那种轻易就会服输的人,马上在心中自我安慰道:有钱的男人就像兔子,顶多可以抢得先机而已,没有人说他们就一定会一路赢到底。
“真美,”恭子也说了:“舒,那是玉吗?还是绿宝石?不然怎么会这么亮?”
舒晨笑着摇摇头道:“都不对,我哪里敢戴着名贵的宝石四处逛?这是人工宝石,假的啦!”她再摸摸胸前那约有常人一个拇指指节大,状似心形的坠子,宝石看来虽是假的,但她的喜爱之情可绝对真实。
就在她笑咪咪的时候,突觉有股不寻常的气息紧裹住自己,好像……像一阵冷风突然往她袭击过来似的,但他们位于室内,现在又是八月天,哪有可能?舒晨悄悄往四周一探——
是他!
是在园中盯住她看的同一个人。和白日不同的是,夜晚的他换上了黑衣黑裤,更显得表情阴森、双眸冰冷。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面前摆的显然是威士忌加冰块,双眼正一眨也不眨的往她直逼过来。
这一回舒晨可以确定他看的人是自己,但为什么?她肯定与他素昧平生,如果见过,坦白一点地说,这么俊美的男人,自己不可能想不起来他是谁。
正因为不认识的关系,他老是会在周围出现,便显得更加突兀奇怪。舒晨从小就最受不了这种莫名奇妙的事,很想干脆走过去问个分明,但是……若他应一句:“这里是公共场合,谁都可以来。”呢?酒吧如是,狄斯耐乐园亦然,她来得成,他自然也可以来,况且他除了看自己外,并没有做出任何不规矩或侵犯到她隐私权的事,贸然前去质问,失态的恐怕仍然是自己。
但他那一双眸子啊!目光的焦点分明是自己……等一下!或是自己胸前的链坠?舒晨心下骇然,突然有些后悔把项链垂挂在外了,连恭子这位家中开珠宝店的大小姐都会把这坠子当成真正的宝石,那也就难保一般人不会误以为它价值连城了。看来今晚回去以后,就该把它收起来,再不要天天随身戴着了。
“舒,舒?”是保罗焦灼的声音:“不好也没关系。”
“嗯,”舒晨赶紧回过神来问:“什么事?”糟糕,刚刚只顾着注意那个人,旁边几个人说了什么,她根本都没听见。
“保罗想跟你要份生日礼物,结果你半天不答腔,他以为你生气了。”马克解释道。
收拾起慌乱的心情,舒晨强迫自己也拉回视线来说:“什么生日礼物,既然是寿星开口要求的,那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真的?”保罗喜出望外地说。
“这下后悔了吧?”乔依拍掌笑道:“早知道啊!保罗就该狮子大开口一番。”
“到底是什么嘛?”舒晨问道。
“保罗要你亲他的面颊一下啦!”宫崎治说。
“这个……”都怪那人不好,害自己匆促答应了保罗,舒晨并不至于保守到连个亲颊吻都不肯给,只怕如此一来会误导了保罗,白白害了他。
“没关系,没关系,我说过不好也没关系的。”
见保罗如此为她着想,舒晨反而觉得若坚持不肯,便有失朋友之道。于是她大方的倾过身去,在保罗的面颊上印下一个响吻。
四个朋友起哄叫好,保罗满脸兴奋,只有舒晨在收回身子,往那个男人的方向投去一瞥时,因见他的逼视中多了份阴冷而剧震了一下,所以下意识的便将外套的扣子扣上,以掩饰住那个晶莹的翠绿坠子。
他到底是谁?
***
“书铭,我喜欢这幅画,你呢?”
“这幅啊!”书铭仔细欣赏舒晨说的那幅油画。
画中的白衣少女坐在椅上,头戴宽幅黑帽,以左手支颐,右手斜靠腰间轻拢左手肘,头微低往左侧看过来,虽然没有笑容,却极为吸引人,让人舍不得挪开视线。
“看起来是位很倔强的小姐,你是不是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不由自主的就喜欢上她?”
舒晨瞪了他一眼,但笑不语,好像是在说:“你猜。”
逛完美术馆后,他们携手往右侧的玫瑰园走去,艳阳下各式各色的玫瑰,美得让人眩目。
“以前来过?”书铭问舒晨,她正仰头欣赏以排山倒海之势迎面而来的红玫瑰。
“唔,”舒晨回头一笑说:“是乔依带我来的,她不服气别人说加州只有好莱坞文化,硬要我到这里来看看,很美,是不是?”
“但你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
舒晨被说中了心事,不禁红了红脸道:“才没有哩!这汉亭顿花园占地广,里头的植物花草,从日本园艺到沙漠仙人掌都涵盖了,又有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和美术馆,若我觉得不怎么样,干嘛浪费你宝贵的时间带你来?”
书铭宠溺的笑道:“你啊!是被纽约宠坏了。”
“也许吧!不过你也不能忽略其他地方的美啊!这个花园每年约有五十万名访客,包括一千八百名教授学者,和两千五百名的学生,刚刚在美术馆内,不是有许多学生一边看画一边做笔记吗?到这里来选一幅画做心得报告,几乎已是每个洛杉矶学生不可或缺的功课。”
书铭拢住她的肩膀说:“两个多月的独立生活过下来,有什么感想?”
“很好,加州的阳光让我觉得日子轻松无比,狄斯耐乐园里孩子们的笑声,和大人们的欢颜,更让我时时忘却了这个世界,其实还是有其冷酷现实的一面。”
提到“冷”字,舒晨的脑中蓦然闪过一个身影,那是刚才在参观日本花园时,无意间看到的一个背影,她刚想看清楚一点时,那人已闪出门外,舒晨不禁暗骂自己杯弓蛇影、庸人自扰。
“那研究所何不就申请这里的学校念?”书铭鼓吹道:“史丹福、柏克莱都不错啊!”
“我的哥伦比亚大学又有什么不好?”舒晨笑道:“而且我已住惯纽约了,人人都说它治安不好,但就像……”她偏头想了一下,再对书铭说:“就像你舍不得台湾一样,我也舍不得离开纽约。”
两人分隔两地,一直是他们不忍面对的无奈事实。书铭不愿接续这个话题,便轻轻拉出她本来藏在V字领口内的项链坠子说:“你很喜欢这份礼物?”
舒晨抬起头来,仰望书铭那张略显瘦削,却仍然充满魅力的面庞,尤其是那双既温柔又忧郁的眸子,轻轻点头说:“喜欢,非常喜欢。”
“不嫌我送不起真品?”
“我喜欢它,只因为它是你送的,其他的并不重要。”
书铭眼中掠过一丝狼狈及疼惜,忍不住便用力将舒晨紧拥入怀中。“舒晨。”
“嗯,”她温驯的贴伏在他怀里,两只手还轻轻环住他的腰。“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我已决定改搭今晚的班机。”
书铭是要到荷兰去,参加一个国际性的水利会议。舒晨知道,他为了过来看自己一面,已经好不容易才挤出三天的空档,所以也不忍心再拜托他多留一个晚上。“回来时,你还会经过这里吗?”
“不会,我直接就回台湾去,”书铭说:“反正你再过五天也要回纽约去了,我这会一开七天,就算再回来也碰不到你。”
“那……”舒晨难掩失望地说:“你圣诞节时会不会到纽约来?”
“舒晨,”书铭轻抚着她编成粗辫子的长发说:“你又肯不肯回台湾来过年呢?”
此言一出,两人之间立刻陷入难堪的沉默之中。每次都是这样,再怎么顺畅的话题,只要一遇到彼此的归属,就成了瓶颈。
望着舒晨那年轻得尚不知如何掩饰心情的澄澈眸子,书铭率先软化下来。“算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对了,回纽约后有人接你吗?”
“这你放心,姑姑他们虽然到中国大陆去了,但能来接我的人还不少呢。”
“你说,这回离开加州,身后又留下多少颗破碎的心啊?”书铭一手仍环着她,一手则伸过来,捏捏她的小鼻子说。
舒晨故意仰首向天做细数状。“我看看啊……唉呀!恐怕用双手都数不完呢!你说怎么办?”
“能怎么办?回家去喝醋罗!”书铭苦着一张脸应道。
舒晨被他的样子给逗笑了,两人的笑声回荡在长长的玫瑰花架长廊间,但是在她前仰后合之际,突觉不对,凝神往前一看,果然又是——
是他!
他半侧着身子,离她和书铭不过十步之遥。这次又是一身雪白,好像白天穿白,黑夜着黑,已是他穿衣的不二法则。但更恒久不变的,是他冷然的凝视,不,那不能称之为凝视,而是紧盯住她不肯放,看得她心底发毛、四肢乏力,若说要与前几次见他有什么不同之处,便是此刻浮在他唇边的冷笑了,仿佛在对她说她逃不出他手掌心似的。
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这太荒唐了。她虽不知道他是谁,却肯定他并非中国人,也不是美国人,而自己的交友圈子可以说是华人、洋人各居一半,不过不管如何,她都没有见过这个人,只除了到加州来之后。
到加州来之后?难道他的出现和地缘有关?她是在学校一放暑假后就过来的,前后大的有两个半月,他真的是在跟踪自己吗?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开始跟起的?
“舒晨?舒晨?”书铭感觉到她绷直的身子,急急忙忙的叫她:“你怎么了?”
“我看到——”她伸手一指,却立刻哑口无语。
书铭顺着她的手势转身一看,却看不到任何会令她如此失神的异状,但因舒晨脸色发白,令他不敢掉以轻心。“你看到什么?”
舒晨的第一个反应,是把被他掏出来的坠子再塞回衣内去,这动作惹得书铭更加紧张。“怎么回事?有人在看——”
书铭要担心的事已经够多了,自己不能再让他多添烦忧,但他刚刚是想说有人在看她的坠子吗?那个人看的真是她的项链吗?而且每次行动都那么快,快得让她真要误以为,一切都只是自己太过疑心所产生的幻象。
“没什么,刚刚……那里有只四脚蛇。”
“长这么大了还怕那种东西?”书铭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没办法,一看就全身发麻嘛!”
“难怪刚才身子那么冷,”书铭松了口气说:“走吧!我在前头帮你开道,免得你一不小心又被吓昏。”
舒晨俏皮一笑,挽着他的手臂便跟上,但仍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可是在偌大的玫瑰园中,已再也见不到那高大挺拔的雪白身影。
***
“谢谢你,保罗,就算要我自己挑,我也桃不出比你为我安排的更佳方式,来与这美丽的城市说再见。”坐上保罗的车后,舒晨由衷的说。
保罗专心的开过下山的蜿蜒道路,然后才侧头问她:“但你对我的感情,只是谢谢而已?换句话说,只有感激,而无其他?”
舒晨涨红了脸,慌忙想要辩解,但保罗说的何尝不是实情?这个在学校里拿全A的大男孩,不但没有一般美国男孩的轻浮,相反的,他除了成绩优秀外,还玩得一手好琴,另外他又主动向担任医生的父亲与做律师的母亲表示——二十一岁后的学费应该自理。若要挑选男朋友,他绝对是上上之选。
“舒,我不想给你压力,但……我只想问你,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中国人?”
“不,”这答案倒不难答,舒晨知道保罗是个明理的人,她可以坦诚相告:“保罗,你很好,真的,在我的心目中,你一直都是我的朋友,我从来就没有以国籍来区分周遭人的习惯,我喜欢你,只因为你是你,跟你是哪一国人并无关系。”
保罗想了一下,表情瞬时转为一贯的开朗说:“你喜欢我?”
“嗯!”舒晨用力的点头表示肯定,她实在见不得朋友因她而受伤。
“那表示我还是有希望的口罗!好,舒,现在不逼你,但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尽量施展自己的魅力,直到赢得你的芳心为止。”
舒晨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后来想想又何必?自己即将离开这里,为彼此预留一点空间不是更好?于是她眺望山下的灯火说:“洛杉矶的灯火真美,刚刚从‘山城’往下看,还真像是在帝国大厦上,往下俯视纽约的人间灯火。”
山城是一间位于市区小山丘上的日本餐馆。以前是日本明星三船敏郎的寓所,如今改为餐馆,因特色独具,加上倚窗而坐时,可看到如散落一地钻石般的洛城夜景。所以虽然立有穿着必须考究的种种规矩,但每晚依然门庭若市,宾客如云。
“你很想念纽约?难道洛城真的这么没有吸引力?”
知道他“别有所指”,舒晨也语带玄机的说:“我想念的是‘整个大苹果’,而非特定的人物或地方。”
“纽约是大苹果,”保罗笑称:“那洛杉矶也许该称为‘香吉士’吧!希望有一天,你也会因为此地的芳香而再回来。”
回来?她还会再回来吗?舒晨想起这五天来,那几乎天天都出现的身影,不禁打了个冷颤。此行虽然美好,但那老是在她周遭出现的男人,却令她十分害怕,尤其是送走书铭后接下来的这五天,他几乎天天都会到园内来。而且不论她在哪一区服务,他一定都会同时出现,照例不发一语,照例与她保持一段距离,也照例紧盯住她不放,要到这种时候,舒晨倔强的个性才猛然抬头,不管他看的是她,或是胸前的坠子,她都没有示弱的道理,所以她打消了先前把项链收起来的念头,仍然天天贴身戴着。
因为这个人的存在,使舒晨在依依不舍离开洛杉矶的同时,也大大松了口气,不管他有什么目的,总不可能连她的行踪都知道吧?在惊惧的同时,舒晨总不忘一再的安抚自己:没事的,没事,只要我回到纽约,再等姑姑、姑丈从中国大陆回来,一切就都没事了,但——
那冰冷的眼光,那仿佛要追她至天涯海角的表情,仍令她惴惴不安。
“舒,你怎么了?冷吗?那我把冷气关了。”保罗注意到她颤抖了一下,双手也交叉环紧了身子。今晚为了要到山城来,舒晨特地穿了件露肩的白缎贴身迷你小礼服,也许是衣衫单薄,所以……
“不用,”舒晨按住他欲关冷气的手说:“我不冷,只是想到这两个多月以来,你们对我的种种照顾,有些激动罢了。”
“这就是你们中国人所谓的‘缘分’吧!”保罗说:“对了,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该说是今天啦!”舒晨提醒他道:“早上十点半。”
“谁送你?你平常开的那辆车,不是昨天就归还朋友了?”
“是啊!公寓也租到今天到期,放心啦!有计程车送我,早联络好了。”
“我看还是我——”把车转进舒晨住的那条街上,保罗仿佛下定决心的说。
“不,保罗,你们今天都得上班,我们不早就说好了吗?而且我这人最怕离别的场面,到时在你们面前哇哇大哭,那多没有面子。”
保罗还想再劝,不过想到舒晨那看似柔弱,其实十分坚持的个性,便只好点了头。
“到了,”舒晨说:“谢谢你,保罗,我们就在这里说再见吧!”
舒晨的公寓在最里头,路旁下车,再走三十秒钟的小坡道后,就可以上楼回房了,为了不打扰到坡道两旁的邻居,舒晨体贴的请保罗留步。
“我陪你走到门口吧!”
“不用了,保罗,真的不用了,这样道别最好,”她伸出手来,与保罗重重一握,然后俯过身去,在他颊上印下一吻,再轻声的说:“再见,保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她下车翩然离去,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幽香,是“毒药”吗?或是香奈尔的“五号”香水?保罗对这些一向没有什么研究,便摇下车窗,看着舒晨在登上楼梯之前,再转身与他挥手,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了,确定她已上楼了以后,他才开了车离开。
登上二楼的舒晨,慢慢朝十公尺外的房门走去,心里犹自回荡着保罗眷恋的眼神。这种眼神,她自上十六岁起便看过无数双,可惜却没有一双足以撼动她的心灵,若要论曾经教她心动的眸子,恐怕也只有那——
舒晨顿觉身后掩来一股劲风、一股压力、一股阴影,令她寒毛直竖,直觉告诉她身后有人,而且还是不怀好意的人。她颤抖的手,都还来不及探进皮包内拿防身喷剂,口鼻已被一方白帕捂住,惊悸到极点的舒晨本能的拚命抗拒,无奈腰被另一只巨手紧紧扣住,而意识也渐渐模糊……模糊……
在眼前一黑之际,舒晨仿佛又看到了那双让她心寒、心悸,偏又挪不开视线的幽深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