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震上完早朝,坐着马车才转过青石铺地的横街往文府方向去,就有一名官员装束的男子冒雨赶来。
「文大人!文大人请留步……」
文震挑起车帘,见是同僚马政俞,随即笑道:「怎么了?马大人,为何跑得这么急?」
「文大人,下官有要紧事禀报。」马政俞言语间讨好之意甚浓。
「马大人,你我同朝为官,同为御史,下官两字,文某愧不敢当。」
怎么,难道二皇子这几日比其他两位皇子代理朝政的时间多些,他们就起了巴结之心?
「当得,当得……」马政俞用手抹着顺额而下的雨水,眼睛却不停瞟向坐在车前的文宣,迟迟不愿说出来意。
文震心有不耐。「文某家中还有要事,马大人若不方便说话,本官告辞了。」
「文大人……」马政俞再度用手抹了抹额头,终于道:「近日五皇子脾气暴躁异常,昨晚又为了点小事割了一个小丫鬟的舌头,文大人可曾听说?」
「文某并未听说。」今天早朝前曾有二皇子的亲信向他提起,五皇子昨晚宫中有异动,但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要他多留意,他当时心有旁骛,并没有太当真。「五皇子脾气直爽,会体罚下人,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那丫鬟只不过是收拾屋子时,不小心将荷包掉在书房里,她半夜想起去拿,就被五皇子割去了舌头。」马政俞补充道。
「哦?马大人对这事知道的可真清楚。」
「下官只是一时气愤,忍不住要为那小丫鬟叫屈,也顺便请文大人提醒二皇子以后多注意些……」
气愤?叫屈?只怕后面那几个字才是他要说的吧。
马政俞丝毫没有注意到文震愈加不耐的脸色,还凑近他小声地说:「那丫鬟是下官第四房小妾的一个远房亲戚,据她说,当时有位异族人士正在书房里和五皇子促膝秘谈……」
「马大人,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文震眉峰一挑。「那丫鬟舌头被割,又怎能开口说话?」
他知道,御史大夫这个职位清闲,大有按捺不住寂寞的官员想往上爬,趁着局势动荡投靠新主子,无疑是一条事半功倍的捷径。这家伙无缘无故讨好告密,不过是见到圣上病入膏肓,下赌注找靠山而已。
「文宣,回府!」他轻喝,不想再看马政俞那张阿谀奉承的脸。
「文大人,请听下官解释!」马政俞急跑几步,抓住车框不放。
「下官的小妾原本是书香门第,家道中落后才嫁与下官为妾,那小丫鬟也念过几年书,昨夜逃离后,忍痛把事情经过写下来,交给下官看了。」
「马大人,五皇子生性豪爽,就算结交异国好友,也无需惊讶。你家那个什么远房亲戚准是偷听主子谈话太多,才引得五皇子做出如此过激之举。」
马政俞额上冷汗再起,混着雨水一同淌下。
「是、是、文大人教训的是,下官也狠狠责备过她,可她说,当时只因五皇子声音太过激动,一个劲儿骂七皇子无耻,只会派个叫什么狐狸的鸡鸣狗盗之徒干些暗箭伤人的事,才起了好奇之心。」
「百变神狐?!」文震脱口而出。
「对、对,就是百变神狐,这名字古怪,下官一时忘了。」
见文震兴致转浓,马政俞连忙凑上脸接着说道:「而且,他们还提到南边的琅邪王什么的……」
琅邪王!真有这么回事?文震蹙起眉头。
皇子之间争权夺利乃人之本性,没什么大不了,若要借助外族势力,可就另当别论了!
「可惜就在这时,下官的远亲被人发现……」
文震没心情再听马政俞表功,直接叫文宣驱车回府。
到了府里,他仍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想厘清现下的情况──
这几天,不仅五皇子,就连七皇子手下,都在四处搜寻一个年轻女子。
他现在明白,风千舞一路携带入京的,准是能决定五皇子生死的重要把柄。可他一直没弄懂,她为什么没将东西交给七皇子?
奇货可居,难道她想待价而沽?还是另有一方的势力介入,引得她做出如此举动?
「文大人?」
清亮中略带嘶哑的女声响起,文震慢慢回身,在府里会叫他文大人的,恐怕只有她了。
「多谢大人出手相救,小女子在这儿向您致谢。」
细密的雨丝,白茫的空气将风千舞年轻的脸蛋衬得更为美丽,她撑着油纸伞,整个人亭亭玉立,娇美动人,可不知怎么的,她眉眼间弯弯的浅笑,看在文震眼里却假了点。
「风千舞?」他迟疑地唤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大人居然记得小女子的名字?!」风千舞笑容加深,眸光中透出惊喜。
文震瞇起目光,注视着眼前这张带着讨好笑容的面容。「风姑娘那么特别,本官怎会不记得?」
「文大人谬赞,小女子哪有什么特别,只不过……」脸蛋做作地红起。
「妳身体不好,不在房里好好休息,到处乱跑做什么?」
「大人在关心小女子?!」风千舞受宠若惊,声音夸张地尖起,又蓦地哑下,似在害羞。「小女子在这里等大人……」
实在不对劲!这真是那个让他惊艳的风千舞?
不、不可能!他昨天认识的那个风千舞不是这个样子,他昨天认识的风千舞,淡雅秀丽,有脱尘飘仙之美;而眼前,同样的面容,同样的装束,眼角眉梢流露出的表情却是那般令人生厌。
就算明知她的爱慕有利于自己问出五皇子、七皇子相互争夺的内幕,但他已没半点兴趣同她多说什么。
如此做作的女子,他竟会看走眼,错将顽石当美玉!
「文大人?」见文震半天不吭声,风千舞试着走近一步。
哼,她还想向他献媚?
「风千舞,妳真令人失望!」文震甩下一句话,转头就走。
文震明显的怒气让风千舞一时摸不着头脑,傻愣愣站在原地。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他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
早上醒来,她思前想后,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自己,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接近文震。至于见到他时的表情、动作,是她苦苦思索了一个上午才想出来的,表演起来更费了她九牛二虎之力。
可是……怎么会搞成这副样子?
花花公子不是最喜欢女孩子为他着迷吗?为什么文震满脸不悦,是她表现得太含蓄,不够热情奔放吗?
正纳闷时,风千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见到她,高兴地奔近。
「三姐,妳在这里……啊,文震哥哥,那是文震哥哥!」她拎起裙子,飞快地追去,险些撞上风千舞,绸伞抛在一边也不管了。
风千飘和风千娇随后而至,有志一同的撩起衣裙,不顾形象的狂奔。
看着自家姐妹的表现,风千舞终于明白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果真是热度不够!
可是……刚才的表演已是她的极限!
追了一阵没追上文震,风家三姐妹气急败坏地跑回风千舞身边。
「说!这是怎么回事?文震哥哥他为什么不理我们?」风千飘怒气冲冲的问。
「妳是不是背着我们干了什么好事?」风千娇横眉冷目。
「呜、呜……人家不要……」风千雅干脆跺脚开始掉眼泪。
「我、我哪知道……」风千舞耸了耸肩,连她自己都满头雾水,又怎能给姐妹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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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些日子,文震结束与二皇子的秘密会谈后,子夜时分悄悄回府,路过自家花园,正好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消失在黑沉的夜色中。
朝中形势紧迫,风声鹤唳,各路人马蠢蠢欲动,风千舞深夜在花园中走动,该不会有什么企图吧?
想起这些天风千舞一直躲在厢房里,从没在自己面前出现过,文震停下脚步,陷入思索。
「大人,可要属下去查看一下?」文宣显然也看见了风千舞,觉得她鬼鬼祟祟煞是可疑,于是自动请缨。
「不用了。」文震淡然一笑,继续往前走。「有我在,谅她也玩不出什么鬼花样。」
说实话,他对她十分失望,虽然知道该让文宣前去打探,但他心底不屑她的为人,也懒得同她再有什么交集。
「是。」文宣点头,默默地跟在主人身后。
「文宣,你父母双亡,自幼和我一起长大,不知心里可有什么喜欢的人?」没走几步,文震忽然问道。
文宣一愣,抬眼道:「回大人,属下没有。」
「没有?」文震有些惊讶。「你年纪也不小了,竟然没有喜欢的姑娘?」他这个属下处处灵光,没想到这方面却是个呆子。
「大人没有喜欢的姑娘,属下自然不敢逾越。」
「谁规定主子得先有喜欢的姑娘?」文震忍住发笑的冲动,不知怎地竟想起风千舞,心情不觉一沉。「没有也好,省得牵挂太多。现在朝廷又是打仗又是地方割据,局势乱得很,我们被卷在风暴中心,以后的凶吉,难料得很……」
「大人所言极是。」文宣低头垂眸称是。
文震不语,走了一会儿,想着与二皇子的谈话,并无半点睡意。抬头,看着空中清冷的星子,整个人竟感到一股寒意。
「大人……」文宣蓦地出声。
「嗯?」文震回头。
「风姑娘上了望月阁。」迟疑了一下,文宣小声说。
循着视线望去,文震果真瞧见一道纤细的身影在望月阁的楼顶一闪即逝。
停住步伐,他沉吟片刻。「文宣,你先回屋休息,不必等我。」
「大人,风姑娘身手不错,而且居心叵测,属下怕万一……」文宣并未移步,再度迟疑道。
「你不相信我的能力?」文震挑眉看他。
「属下不敢。」
「回去休息吧。」文震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闲聊,文宣却已不敢再说什么了。
北方的夏季,日夜温差极大。
单薄的衣衫挡不住寒风,文震收紧领口,在黑暗中稳步前行。
望月阁里除了书籍,并无半点别的东西,风千舞去那做什么?别告诉他是要秉烛夜读!
沉思间,他发现已不见前方的身影,凝起目光仔细看,也没瞧见阁中有任何亮光。
她换了地方?或者……潜在阁楼中?
借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掩护,文震飞身跃上望月阁,几乎脚尖才点到楼顶的瓦片,就看见了风千舞的背影。
她双手抱膝,蜷坐在阁顶的瓦背上,头却仰向天空,一身素白的衣裙,在清冷的夜色中显得异常单薄。
站在她身后,文震静静地凝视眼前的身影,心里有种感觉,她……又回来了。
「讨厌……究竟怎么搞的嘛?」
好似被什么事困扰着,眼前的女子忽然低下头,苦恼地咕哝一声,嗓音纯净无比,并无半点惹人讨厌的矫柔做作之声。
她果真回来了!
心底的某根弦被隐隐牵动,文震踏步上前,对上闻声讶异回头的风千舞。
「文大人……你、你……」她毫无心理准备,一时间忘了献媚。
「风姑娘好兴致,半夜在屋顶赏月。」文震浅浅一笑,盯住风千舞晶莹剔透的眼眸,那里面有着一弯浅浅的月牙儿,还有一个小小的他。
这才是那个令他惊艳的风千舞!
「小女子只不过一时兴起,文大人才是好兴致,真是、真是……」风千舞一边假笑,一边努力思忖着后面的话该如何说。
「妳想说我风雅吗?」
文震不理会她脸上刻意的虚伪笑容,坐到她身边。「风雅也有真假之分,有人风雅是为了做给人看,有人风雅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有人风雅是境由心生。
我一向喜欢附庸风雅,倒是风姑娘,我两次见妳独自在此赏景,想必姑娘才是真正风雅之人。」
风千舞愕然,见他眉宇间并无半点讥笑嘲讽之意,才小声道:「文大人,风不风雅小女子从不在意,只是小女子习惯了坐在高处散心。」七岁养起的习惯,怎能说变就变?
「散心?」听她话中有话,文震不自觉将身体靠近问道:「原来姑娘也有烦恼之事?」见她不自在地往后瑟缩了一下,旋即拉开两人的距离。「如果姑娘愿意,可以说给我听,说不定讲出来,姑娘便再也没有烦恼了。」
那有这么简单的事?风千舞才不信。
但……若是文震愿意告诉她,他不是那个用离魂掌杀人的凶手,事情自然另当别论……可是,她再笨也知道这种事问出口没人会承认。
瞟了文震一眼,风千舞想起师父的交代,她可不想丢掉这次接近他的机会,毕竟,他对自己态度还算和善。
心念既定,她不再犹豫,说出了另一个令她困扰的原因。「这些天来,我天天作恶梦,今夜又被恶梦惊醒,所以才跑到楼顶来散心。」
文震侧头,看着风千舞隐含惊惧的眼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恕我直言,姑娘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会夜夜恶梦缠身?」
「没有,当然没有!」风千舞连忙否认,不过……想起梦里的怪异情形,忍不住又蹙眉道:「坏事我半点没干过,只是……我一直住在南方,前段日子回京,途中遇上点意外,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吓的缘故……」
要不然她怎么会反反复覆,一直梦见那个在破庙里头戴新郎帽的老和尚,浑身是血的站在床头,要她把东西──喏,就那个铁块,那个她带回家后、找了块破布裹着塞到床底下吃灰、准备遗忘它一辈子的铁块,交给七皇子?
尤其今天晚上,醒来时竟发现自己已走到屋外,吓得她觉都不敢睡了,生怕自己干出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听姑娘说得严重,不知是什么意外,让姑娘受到如此惊吓?」文震盯住她黑白分明的眼眸,想从里面读出些什么。
「也没什么大不了……」风千舞犹豫了一下,含糊道:「就是被人误会拿错东西的那种。」
「有人当姑娘是贼?」文震眉一挑,脸上的表情似乎十分惊讶。
「不是啦,我才不是贼呢!」贼这个字多难听,风千舞连忙否认。「那天我只不过在草堆上睡了一觉,醒来后就有许多人莫名其妙的找我要东西……」
「他们找姑娘要什么?」文震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我……我也不知道……」风千舞耸耸肩,心虚地避开文震探询的目光。
现在时局不稳,几位皇子争夺权位,她再无知,也晓得不能沾上这种事。而文震,大家都传他是二皇子的亲信,所以还是不说为妙,免得又给自己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那个老和尚,她努力想忘记,他却夜夜闯进她梦里!长久下去,她肯定会疯掉的!
文震抿唇一笑,没再追问,只是看着风千舞略显不安的脸蛋。
他当然不信她的话,但能和她说这么多,已经是一个好的开端,他并不想操之过急。
「风姑娘,那天我差点被妳吓到。」他看着她,巧妙地转换话题。
「吓到?」风千舞疑惑地抬起眼睛。「有吗?」至今为止,她好像没有做过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啊?
「没有吗?妳现在的样子明明很自然,那天下午妳干嘛要怪模怪样地对我挤眉弄眼?」
「你不喜欢?!」风千舞好惊讶,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了他好一阵子,嗫嚅道:「我以为,你喜欢那种样子的女人……」
身旁,传来一声叹息。
「风千舞,妳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妳自己。」
「才没有,我当时只不过……是想讨好你。」犹豫了一下,她决定实话实说,不管怎么样,文震不喜欢那类女人,和她想象的花花公子一点也不同。
「讨好我?」文震眸光闪动。「这么说,妳是喜欢我的啰?」
夜色之中,视物本就不易,他却紧紧盯住她,执意想看清她脸上显露出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风千舞不觉迟疑,想了想,最后还是红着脸点头,自己都觉得肉麻兮兮,但总不能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意图吧?
她为什么迟疑?为什么会有心虚的表情?
是害羞吗?不像。
文震审视她良久,终于敞开明朗的笑容。「风姑娘,我也开始喜欢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