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朴的木屋年久失修,看来十分破败。
可它虽然破旧,里头却还是住着人。
深夜里,徐家宝躺在单薄的木板床上,天冷地寒的,但她累了一天,倒也睡得香甜无梦。突地一阵喧扰的声音逐渐接近,将她吵醒。
「你一向看不起女人,现在该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吧!哼,我这个不被你重视的孙女,如今正主宰着你的命运,你觉得女儿是赔钱货,偏偏我老爸把我当成宝,女儿讲的话就跟圣旨一样……」
她睡眼惺忪的揉着眼,听出来那声音是她骄纵的表姊徐媛媛。
「现在你后悔也来不及了,从今天起,你就跟你的外孙女住在这里吧!」
早已不堪一击的木门,在徐媛媛毫不淑女的动作之下更加岌岌可危。
看到被徐媛媛用力推向前的老人,徐家宝吓了一跳。
「外公!」
徐万成缓缓抬起茫然的老脸,目光没有焦点地看向她。
她见状惊讶不已,才几天没见到外公,怎么他老得这么快?
「妳干什么?」诧异、不舍,全化作愤怒,一起往徐媛媛身上发。
「唷,妳不感激我吗?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夜里,本小姐没有躲在温暖的被窝,还给妳送来妳最亲爱的外公,怎么,妳不是该感动得五体投地,还敢对我这么凶!」
「妳还知道天寒地冻。」徐家宝边说边急忙拿棉被裹住外公瑟瑟发抖的身子,「这种时候外公早该睡了,为什么妳还把他带出来,也不帮他加件衣服?」
「我知道妳孝顺,特地带他来让妳表现啊!」冷眼一睨,徐媛媛讽刺地说。
「妳还没回答我的话。」徐家宝不由她模糊焦点,严厉喊道。
徐媛媛比徐家宝大上好几个月,也是徐家的嫡孙女,她自认比徐家宝美上好几百倍,可不知为什么,在这表妹面前她总有种气势矮了一截的感觉。
「我说出来,妳肯定不知如何谢我。」深吸口气的故作神气,她睥睨的用鼻孔哼气。
「说重点。」
「好吧,听清楚喽,妳不是一直很想孝顺爷爷,之前还千方百计的搬进来,现在我爸大发慈悲,让妳有这个机会。爷爷以后就跟妳住在木屋,让妳这个外孙女好好孝顺他老人家。」
呵呵!看到徐家宝张口结舌的样子真爽。
「妳说什么?」
「我说,从今以后,爷爷就让妳照顾了。瞧,我们才进来多久,妳就让爷爷裹着妳的暖被,怕他着凉,又急着扶他坐上妳的床,怕他腿酸。这照顾爷爷的工作,谁能比妳做得好?」
「徐、媛、媛,妳太过分了!」听完她嘴巴吐出不是人说的话,徐家宝气得想杀人。「妳有没有搞错?我年纪轻,住在这间破旧的木屋也就罢了,外公几十岁了,妳怎么可以让他住这种地方。」
「又不是我说的,是我爸的意思,有本事,妳去找他理论啊!」见她脸上的怒意,有点心虚的连退好几步,可想想又觉得不对,虚张声势地挺起胸来。
她不用怕这种没有家教的野丫头。
「好,我们走!」徐家宝立刻牵起徐万成,又抓住徐媛媛的手。「去找妳爸。」
「徐家宝,妳干什么?」徐媛媛像是被捕鼠器夹到般直甩手。「妳搞清楚,这里是我家,妳有什么权利过问我爸的决定?」
「我是没权利过问舅舅做些什么,但外公是这个家的主人,他不该把外公赶到这里来。」
「徐家宝,」她说得一副理所当然,「妳难道不知道,这房子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过户到我爸爸名下,徐家的户长是徐天宇,不是徐万成。」
她居然敢直呼外公的名字!
「徐媛媛,妳的老师没教过妳做人不可以忘本吗?妳这个不肖的孙女,居然敢直呼外公的名字。」徐家宝怒不可抑,手底一紧。
徐媛媛的手被她抓得快痛死了。
「啊!杀人啦,爸、妈,快来救我啊!」娇生惯养的她哪堪得了痛,像被拉到屠宰场的猪仔般哀嚎起来。
「做什么、做什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汪、汪、汪!」
大宅灯火一盏盏亮起,庭院另一个角落的大狼狗也跟着狂吠,整个徐家陷入一片混乱。
「小姐,妳怎么了?」徐家佣人先赶到,见到这番阵仗也不知该怎么办。
「家宝。」徐天宇也来了,低沉地喝道。
「媛媛!」刘沛兰在丈夫身后看到这个场面,心急如焚。
「家宝,快放开媛媛。」
「徐家宝,妳这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快点放开我家宝贝媛媛。」刘沛兰高八度的嗓音,让人清楚原来徐媛媛是得自其真传。
徐家宝放开她,抬头严肃地望向徐天宇。她不是粗暴的人,只是徐媛媛的态度真的太过分了。
「家宝。」徐天宇看着外甥女,头痛不已。
大约半年前,她突然出现,拿着户籍证明自己是他姊姊徐小莞的亲生女儿。
她还说她很小的时候,曾经跟着母亲回徐家过,但他根本记不得这回事。其实,也不需要提出什么证明,因为家宝简直和姊姊长得一模一样。
同样白皙的皮肤、精致秀气的五官,让人有种弱不禁风的错觉,可她大大的眼睛里坚毅的眸光、小巧尖细的下颚每每遇人批判时高抬的角度,都让人不得不清楚,她,徐家宝,可不会任人欺负。
徐天宇想起那时,她说自己别无所求,只希望能住在木屋,并且对外公略尽点孝道--
「妈妈过世之前交代我,要我在她死后,回家代替她孝顺外公。」
「恶心死了,妳妈未免太假惺惺,什么回家孝顺外公,我看是回来分财产才是真的。」刘沛兰闻言呸道。
「舅妈。」她喊得有些不情不愿。「若我妈记得没错,外婆去世之前,曾经向外公要求那栋小木屋的所有权。」
而当时,徐万成看到徐家宝时有些愣住了,这身影、这脸孔,多么像她……「惠然?」他一时以为时光倒流,见到了少女时代的妻子。
「外公,我是家宝。」
「家……宝?」他拧起眉,想不起来她是谁。
「我妈妈是你的女儿--小莞,外公你不记得吗?我小的时候,妈妈曾经带我回来看过你。」
徐万成想起来了,小莞有个女儿,曾经带回来过,但他没给好脸色,住不到一天她们就走了。为了那件事,惠然还和他呕气呕了好久。
去年,有人通知他说小莞得肝病去世,他没去见女儿最后一面,因为公司当时有笔大生意他走不开。
「妈妈要我回来代替她孝顺外公。」
「我不需要妳孝顺。」这辈子他最怨惠然爱女儿胜过他及儿子,所以连带地,他也恨小莞,甚至是眼前这女孩。
「外公。」徐家宝说得很坚持。「我不管你需不需要我孝顺,总之,我绝对会遵守对妈妈的约定。你放心,我不想要徐家的财产,但我会索取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小木屋,我要住在那里。」
她倔强地抬起下巴,眼神流露出无比的坚定,那模样,活脱脱像极了惠然--她总是不说话,却用表情和态度表现了她的不屈不挠。
「什么约定不约定的,妳不要在那里胡言乱语,不要脸的人,谁说那栋木屋是妳的!」刘沛兰马上跳出来嚷嚷。
沉默了一会儿,徐万成终于开口,「这件事情随便妳。」
呼!徐家宝偷偷地松口气。
「爸,你怎么可以说随便她?!」见公公竟这样转头离开,刘沛兰惊恐地转向丈夫。「天宇,你说话啊,我们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跑来一个外人,如果她要和我们分财产,那可怎么办哪!」
「不要再吵了!」徐天宇瞪了妻子一眼。「那栋木屋,确实是我姊姊的。」
木屋事件就这样告一段落,徐家宝也这样在木屋住了下来。
半年多的日子过去,徐万成在前阵子退休,没想到清闲的日子过不了多久,就出现痴呆的现象。
他最先是记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吃过饭,然后开始胡乱喊着身边的人,还会对着空气说话。
「惠然,妳给我生个儿子好不好?」
「哦,不对不对,我们有儿子了。惠然,妳说天宇可不可爱?」
有一次徐家宝来看他,他更是拉着她不断喊,「惠然、惠然,妳终于还是回来看我了!妳到底去了哪里?我都找不到妳。」
没想到他的痴呆越来越严重,今天夜里,他居然跑到徐媛媛房间。
「救命啊!爸爸。」徐媛媛尖叫着冲进徐天宇房里。「爸,你看爷爷啦,居然跑到我房里说要找奶奶。」
「惠然、惠然……」徐万成一脸傻傻的,嘴巴念念有词地跟过来。
「爸!」徐媛媛立刻跳到父亲身后。「你看,爷爷好恐怖哦,我不管啦,你把他弄走,看是养老院还是小木屋都好……嗯,对,就让他去小木屋跟徐家宝住在一起好了。」
「是呀,天宇,我看爸八成疯了。」刘沛兰鸡皮疙瘩全起,也附议道。
「惠然、惠然……」徐万成还是继续念道,不停在原地打转。
徐天宇看着眼前年迈的父亲,眼神渐渐深沉……
「你也一样爱着她们对不对?」他喃喃自语,不知这番话是要质问老父还是说给自己听。「你爱她们,你其实心里跟妈一样爱着她们。」
刘沛兰母女一怔,讶异的看着他,不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好一会儿后,徐天宇才像回过神来,表情冷绝的交代,「媛媛,就照妳的意思把爷爷带去小木屋,让他和家宝一起住。」
就这样,徐万成被带到小木屋,演变成眼前吵闹的阵仗。
「媛媛说,你决定让外公和我一起住在木屋。」徐家宝让外公在木板床上坐好,随即身体站得笔直,小脸高高昂起,表情怨愤不平。
「没错。」
「为什么?」
「妳、妳、妳这是什么态度?」徐天宇还没回答,一旁的刘沛兰倒替他开了口。「居然敢这样质问妳舅舅。」她大步向前,狠狠推了她一把。
徐家宝差点跌倒,稳住身子后,她讽刺地看着徐天宇。「是不是因为他已经完全把公司交给你,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你就不要他了?」
两个月前,她听说外公把名下所有公司的股票和经营权转让给舅舅,她就猜到这一天很快会来临,只是,她没想到舅舅真的这么狠。
「妳不是想孝顺他?!还是什么照顾外公的话都只是妳随便说说的!」徐天宇讽讽刺的说。
徐家宝义愤填膺的看着他,「他是你的父亲。」
徐天宇望向老人。
是的,他的父亲。他失焦的眼神过去曾是如此精明干练、万分宠溺地注视着自己。他给了他全部的世界,然而有一样他最想得到的东西,却可望不可及--小时候每每看着姊姊夺去母亲所有的爱,两人徜徉在院子里享受阳光的照耀,笑得宛如拥有全宇宙,他着实嫉妒得不得了。
姊姊私奔,母亲去世,他得到这个家、得到公司、得到了所有的一切一切,却还是比不上这小小的木屋。
他曾经跟父亲要求过--
「我要那栋木屋。」
「不行,我已经答应你妈,那栋木屋是你姊姊的。她死了,就是家宝的。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除了那栋木屋。」
那栋木屋象征他一直无法享受到的母爱,他恨父亲。让他的人生留下这么一块无法弥补的缺憾。
「不管妳怎么说,我就是不想再见到他。」想起往事,徐天宇深吸口气硬下心来,撂下这句话,领着妻女离开。
徐家宝心酸又无奈的看着外公,「既然这样,外公,就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尽最大力量孝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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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徐家宝知道自己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可除了妈妈较具体外,其余的人对她而言,都是那么的陌生,因为她从未见过他们。
爷爷、奶奶在她出生前就不在人世,而爸爸在她出生不久后也过世了。妈妈说,外公和外婆住在另一个地方,有机会将带她回去探望他们。
「他们见到家宝,一定会很喜欢家宝。」妈妈搂着她亲昵地说。
她三岁时来到这座庄园,开心地对着妈妈笑,「这个公园好大哦!」
妈妈指着院子边的一栋小木屋,说:「以后,这就是家宝的。」
「真的吗?」
她相信妈妈的话,期待看到外公、外婆,可是,妈妈却是对她说谎。
「只有外婆喜欢家宝而已。」她在见过不悦的外公、冷淡的舅舅和尖酸的舅妈,还有欺负她的表哥、表姊之后,黯然地对妈妈说。
妈妈捧起她泫然欲泣的小小脸蛋。「家宝,妈妈要妳记得,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妳,妈妈永远爱妳。」
「为什么?」
「因为妳是妈妈心里头最重要的宝贝啊!」
也许这就是妈妈为她取名叫家宝的原因吧。
从回忆里走出来回到现实生活,徐家宝俯身看着床上熟睡的老人,难以将眼前的人和那个尊荣、难以取悦、高高在上的外公联想在一起。
他老了。
徐家宝用手指梳理外公那头稀疏的白发,心里感叹不已。他从未正眼看过她,除了把她误认为外婆的时候。
可纵使如此,她还是会信守对妈妈的承诺。
「我会保护你的,外公。」
夜很深、很冷,她瑟缩在床边,倚着墙角,只为了就近看顾外公。唯一的一条棉被在外公身上,她套上两件外套,就这样将就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