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庭系马不胜悲;
窗前绿竹生空地,
门外青山如旧时。
怅望秋天呜坠叶,
赞元枯柳宿寒鸥;
忆君泪落东流水,
岁岁花闭知为谁?
(唐.李颀.题卢五旧居)
吐气如兰的娇弱嗓音,淡淡地回荡在空壁怀谷中,显得悲凄。
秋水翦瞳般的双眼,眷恋不舍的凝视着躺在花棺上面,俊逸粗旷的脸庞,视线随着颀长的躯体缓缓移动,最后落在一个定点上。幽幽的叹息声,再度响起——
她不只一次哀怜地想:也许,这往后的日子,唯有长伴青灯我佛,才能将仇恨的心平复,逐渐淡忘司徒文渊的血海深仇,了此残生。
“小姐,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啊!”举起袖口,轻按泪眼,幻珠为主子今后即将顿失依靠的处境,欷吁不已。
滴滴晶莹泪水,落在水袖上,晕开成一片水渍;而蒙上一片雾气的双眸,此时却有说不出的凄美。
她是让月神也羞于跟她一较美貌的秦岭大美女,辛掩月。
“该死的人是我,并非司徒哥哥呀!姜家姊妹为何不将矛头指向我,却偏偏对他下毒手?幻珠,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姜氏姊妹心肠歹毒,恐怕连蛇蝎都比不上。连对她们有照顾之恩的司徒家的唯一继承人都敢下毒,咱们又如何得知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小姐,你常对幻珠说:‘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咱们该想着如何替司徒公子报仇,才是要事,你可别胡思乱想,伤了身子啊!”幻珠激昂的声调,像是预见辛掩月会就此跟着司徒文渊而去似的,急切地在空气中回荡。
月前,号称中原第一的梧栖山庄少主司徒文渊突然暴毙,死因经件作勘验,得知他喝过的马奶酒内,含有鹤顶、蜈蚣、蝎、丹砂、石胆、雄黄、磐石,慈石及数十种不知名毒蛇提炼而成的巨毒,灵魂出窍的时间,快到连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年轻有为的生命。
下毒者不只要他魂归九霄,更要司徒家断后。
司徒文渊走的时候,并未娶妻,自然没有留下一子半女,而最有可能继承梧栖山庄庞大产业的,只有跟司徒家沾上一点血源关系的姜凤霜、姜凤露。至于她们为何要毒害司徒文渊?是为情或为财?此事不得而知,因为目击证人辛掩月地位卑微,她只是辛家堡堡主庶出之女、梧栖山庄收养的孤女、庄主夫人李祯憎恶的对象。她所做的证词,不足以令人采信(特别是李祯);没人(此没人,依然唯独李祯一人是也)相信,司徒家未来的当家主母,会是谋杀亲夫的主谋。
“要是一开始我就答应退让,事情也不会演变到这步田地,都是我,都是我,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跌坐在夜凉露重的草地上,却丝毫末觉凉意,辛掩月纤细如玉的十指交握成拳,不住的槌打正隐立于崖壁上的一株灵芝仙草,打得它哀叫连连,不住发出细微的哀鸣。“小姐……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幻珠听见了。
双目惊觉地环顾四周,她咽口口水,怕怕的看着躺在花床上,司徒文渊待烧的尸首,见他一如刚才,躺得四平八稳、僵硬如斯,一副不可能突然跳起来说话的模样,更是毛骨悚然的猛打哆嗉。
空旷无人的断肠崖,果如传言,有着不干净的东西,老天爷呀!她才刚刚及笄,还没有享受到人间真正的快乐,要是就这么死去,可怎么得了!还是先翘头,方是明哲保身之举。
一手戳着发凉的手臂,一手扯动辛掩月的衣袖,她骇怕的嘟囔,“小姐,咱们……赶快把司徒公子烧掉,回去了好不好?”
“我还想在此地陪他片刻,你想走,就先走吧!”丹凤眼抬起来瞄她一下,辛掩月哭得更是心碎欲死的说。
“可是……”焉有奴婢弃主脱逃,自行离去的道理?万一传出去,她幻珠的脸往哪摆?不行,撑也要撑到小姐跟她一道走才行。
胸膛奋力地鼓伏,她吸取氧气储备勇气,幻珠十分有义气的挺起胸,在好半晌后承诺,“只要小姐不走,幻珠也不走。”
幻珠忠心义胆的个性,让辛掩月感动莫名。
情绪一激动,就会有些奇怪的动作出现。她下意识的在适才那株被她玉手摧残过的灵芝身上,再度挥动玉拳,敲到“人家”呼天抢地,终于忍不住连身带根的迸出崖壁,哇哇大叫为止。
“喂!小姑娘,你就不能客气一点吗?老夫刚想睡个一年半载,你就吵得老夫不得安宁是什么意思?听你哭了三个时辰,老夫料想你死了情夫,懒得跟你计较,结果你却得寸进尺,打得老夫无处安睡,太过分了!”
哟!好个鸡皮鹤发、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洁白如雪的胡须几乎垂到地上,目光如炬,直勾勾、气呼呼地死瞪着辛掩月,及吓到赶紧偎到她身旁的幻珠,然后视线往缩成一团的人儿后面望去,负手踱步的迈向“罪魁祸首”。
研究似的目光,徘徊在花棺上,对着有如庞然大物的流线型曲线,小老儿更是吹胡子瞪眼。
“原来是为这小子扰人情梦,我不毁掉你的尸身,聊以戒惩,焉能泄我心头之恨!”说着就要扬起手朝司徒文渊劈去。
一声惊呼传至云霄,辛掩月挣脱拉住她不放的幻珠,整个人飞扑过去,挡在尸身上,坚决的目光无惧的迎向那小老儿,挑衅的说:“不许你动司徒哥哥,你要是敢碰他,我就跟你拼命。”
瞪着打算跟他同归于尽的清丽脸庞,一阵剑拔弩张的静默过后,他霍地迸出大笑,激赏地说:
“看不出来,你倒是挺维护这具破躯壳的嘛!好,我喜欢你,决定收你为徒。”
听得下巴掉落,幻珠愣愣地瞪着怪老头,心里则直纳闷:现在是什么状况?怎么剧情急转直下,让她如坠五里雾中,丈二金刚的摸不着头须。
“小老头,你打算把我家小姐变成小灵芝吗?”眨着好奇的眼,幻珠忘记恐惧,颇感有趣的追问。
脚下一阵踉跄,未足三寸的身体,在听到她如此不识货的批评后,东倒西歪的差点跌个狗吃屎。
死丫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在心底把幻珠狠狠地臭骂一顿,小老儿温吞地拉直腰杆,在呛咳声中频频抗议:“丫头,老夫曾几何时,要把你家小姐变成灵芝啦!你的想像力不要如此丰富好不好?”
“是你说要收小姐为徒的。你是灵芝,我家小姐不就是小灵芝了吗?”幻珠还是一脸浑沌的抗辩。
“XX”的一声,幻珠话刚说完,天灵盖立刻被一粒馒头砸到。眯起双眼,她伸手抚了抚被敲疼的头,呱呱叫,“哎哟,你怎么偷袭人啊?卑鄙!”
“谁叫你出言不逊,折损老夫的尊严,轻轻打你一下,只是略施薄惩而已,看你还敢不敢乱说老夫的坏话。”捻着胡须,他笑得彷佛是老顽童似的,令人不敢小视这言行亦正亦邪,天知道是灵芝还是人的“东西”。
“小姐!”不依的低叫,幻珠以眼神示意,要她趁此空档钻出糟老头的身下,两人好相偕逃跑。
平日小姐老爱拉着她念什么孔子、老子、庄子、呆子的。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的道理,她可是背得滚瓜烂熟。就像她先前苦劝辛掩月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逃开小老儿,一切好商量。
司徒公子是已换成一阫黄土的人,而她们,却还有大好的光阴可过,要是死在这杳无人烟的鬼地方,她还不如回去梧栖山庄,让那对蛇蝎美人毒死的好。
“都告诉你老夫不是灵芝,你还紧张个什么劲!”吹胡子瞪眼,他不服气的反驳。“老夫只是幻化成灵芝的身形躲在崖壁中,刚想安安稳稳的睡上一年半载,就被你们两个小奶娃子吵醒的可怜老头一个,你们根本不必瞎操心,担忧小老儿对你们这对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有何非分之想。”啧啧有声的摇首,小老儿朝辛掩月走去。
无视于她戒慎的眼神,手指轻触罗衫,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死命黏在司徒文渊身上的娇躯推开。
“臭老头,不许你碰我家小姐——”尖叫似的嗓音没机会囔完,幻珠冲过来的身体再度让小老儿短手一挥,整个人朝后仰去,“碰”地跌倒在地,一阵眼冒金星后,厥昏了过去。
“幻珠——”
“别紧张,你这聒噪婢仆,忠心是很忠心,就是大吵了。像只小乌鸦般叫得人心烦,老夫让她睡上半个时辰,咱们也好做个私下交易。”动手在司徒文渊身上又掐又捏,他头也不回的问辛掩月。“小娃儿,你真的不愿意成为老夫的徒弟?很多人想拜倒在老夫门下,老夫还不肯哩!”辛掩月愤恨地瞪着他,不发一语。
感受到从美目传来的炽热光芒,他再度抿嘴窃笑。
一个人心性如何,光看眼睛即可明了。
小娃儿看似赢弱无骨,一触即碎,心境却是清澈透明,几可见底,而且坚若磐石。将她收至门下,至少不用担心一生绝学让宵小恶徒偷去为非作歹。在大限将至之前,他也许还来得及将毕生所学尽传下去,给“鬼谷”留下一线脉络。到时他也可以含笑九泉,不至愧对鬼谷老师。
心中欲将她收为弟子的主意既定,他笑得更加高深莫测。
“虽然你爱哭的个性,很让人受不了,不过看你长得可爱,老夫尚可忍耐。将你纳入我鬼谷门派,继承我鬼谷门第八十代掌门之位,传授我歧黄术数武功绝学,待你学成,将可成为天下之首,号令天下,成为武林至尊……”
“我不要做什么武林至尊,我……只要司徒哥哥再度活过来陪伴掩月,只要他醒过来就好……”辛掩月脑海一片混乱。
什么号令天下、武林至尊,她全部不屑一顾,唯有让司徒文渊活过来,才是她此刻的心愿。
“痴儿!牵挂儿女情长,如何修得无上武功?”
可惜一副上好素材,她如此惦念心上人,怎能静得下心来,潜心修炼?
唉!也罢。反正他要收的,是集歧黄术数武学于一身的世间奇女子,可不是集十八般武艺之精华,却不懂得至情至性、人情冷暖的呆子。不要苛求大多,稍稍降低标准,辛掩月还是够格成为他的小徒儿呀。
心境上略做调适,他微蹙的白眉,很快舒展开来。极具阴谋的锐眼,毫不放松地瞅着她,一会儿后,他宣布一项石破天惊的消息。
“你这位小情郎还活着。”故意顿了顿,他等着辛掩月喜极而泣,飞扑过来,求他这位化外高人,让司徒文渊醒过来。
果不其然,辛掩月立刻跳下陷阱,弹跳起身,欺近他的身躯,一把抓住小老儿的衣袖,瞪大眼,不敢置信的追问,“真的吗?”
“气息是弱了一点,不过还不至于全然无救。”点着头,他也不太确定的唯诺着。
常听人说,鹤顶红什么的是人间剧毒,只要一滴,就足以让人魂归九泉,而司徒文渊中的毒还不只一种,怎么可能轻易的就将他救回?但是此时此刻,一心悬念着要心上人起死回生的辛掩月,当然不疑有他,燃起希望后,心情兴奋异常。
“既然还有得救,就请老前辈高抬贵手,救救他吧!”偷瞄一眼他的表情,见他面带犹豫之色,辛掩月连忙松开手,整个人五体投地,不住地哭泣,磕头哀求。“求求你,老前辈,求您救救他,您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来世定将做牛做马,衔环以报”
静静地凝视她半晌,小老儿在一阵叹息过后,温吞地说道:“不必,我不用你到来世才报答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帮你救他。”
“什么条件?只要我做得到,一定答应你。”急切的允诺,辛掩月别的不求,就求司徒文渊——她唯一的天,再次活蹦乱跳的站在她面前,吼她、骂地、逗她,宠她。
“做我的女徒弟。只要你肯叫我一声师父,我就救他。”
这回不等小老儿把话说完,辛掩月已经迫不及待,连磕三个响头,恭恭敬敬地唤他,“师父。”
“乖!乖!乖!”笑得阖不拢嘴,小老儿扶她起来,问明司徒文渊中的毒,却在辛掩月详尽的描述中变了脸色。
目瞪口呆的瞪视辛掩月,小老儿彷佛被人狠狈揍了一拳般狼狈。
拜托!司徒文渊中的剧毒,搞不好连大罗神仙都回天乏术,他一个鬼谷掌门又有何能耐?他一心只想收个继承人,却忘记问明人家的状况,真是太丢脸了。
“还是不行吗?”辛掩月敏感地问。
输人不输阵,输阵就难看面。小老儿可不想让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看轻他的本领。就算是死马,他也要保它起死回生成活马,不然他可枉称天下第一门派的掌门人了。
咬牙切齿,小老儿准备拍胸脯保证他的功力,即在无意间仰头,看到夜空星象。
视线蓦地集中在一点,他沉吟地瞪住宇宙天际,喃喃自语:“疑!魁星踢斗。想不到今日恰巧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魁星踢斗日,看来你这情郎命还真大。”转过头,他吩咐她。“告诉师父,你跟这小子的生辰八字,待师父屈指算来,看看他还魂的机率有多大。”
魁星踢斗,表示大地五谷将生异象。当年武天后降世,老天爷也曾露过这么一手,以凸显则天娘娘的特别,如今又来上这么一遭,想必又有大事发生。只是不知,此次魁星踢斗,对黎民苍生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难怪司徒小子身中剧毒,脸色却没有中毒者的晦暗,害他误以为他只是生点小病,没断出他早已前往枉死城,成为阎王老爷麾下的一员猛将。
搞不好眼前的小子福大命大,能够起死回生也说不定……要是到最后,还是无法去除他身上的毒素,应该也还可以到司徒文渊的后世去,寻找他的魂魄来暂代司徒小子吧?到时他对辛掩月有了交代,也免得当辛掩月的师父未成,反叫她看扁了。
愈想愈得意,他眼里有了更多的老谋深算。
飞快的将两人的生辰八字报出来给他,辛掩月觉得有点受骗的瞬视眼前这位个头恐怕比她还要娇小的小老头,微怒地质问:“你不是说他没死吗?要我俩的生辰何用?”
“嘘!别吵。”手指一阵掐捏,他莫名其妙地眼睛暴睁,不可思议外加张口结舌的来回俯视司徒文渊跟辛掩月,目光之古怪,让活人跟死人为之战栗。
“奇怪!奇怪,太奇怪了!”一连讲了好几十个“奇怪”,小老儿称奇的囔道:“你跟他居然是纯阳体跟纯阴体,真是奇迹!天下之间,居然会同时产生纯阳子、纯阴女。魁星踢斗,已是百世难得一见的奇景,没想到又同时存在纯阳子跟纯阴女,难道冥冥之中,当真有着不可测知的变数,对当今之世作着预警?”
“师父,司徒哥哥可有得救?”
他到底有没有办法救司徒文渊?辛掩月急都急死了,他怎么还有心情磨菇?
“有,当然有!”语调从狐疑到充满自信,小老儿十分臭屁地说:“天下没有武林盟主万寿山做不到的事。倒是小徒儿,你会不会跳舞啊?”
“跳舞?”辛掩月的表情,像是看到什么怪物的骇然。
“是呀!我要救他,总是需要一点仪式,你会跳是最好,不然我就要到镇上,找个舞娘来跳了。”万寿山愈看辛掩月,愈觉得投他的缘,所以不管他将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将倒行逆施,以人为之力,改变既定的历史。
原来是这么回事,师父的医术是怪了些,不过只要他能救回司徒文渊,辛掩月也不打算吹毛求疵,多说废话。问清他的用意,辛掩月毫不犹豫的颔首。“我会。”
“好,跳一曲来瞧瞧。”
红色的宫衣罗裙翩翩飞起,辛掩月细若扬柳的小蛮腰,向后弯起一道弧线,捻起的莲花指,所到之处尽是风情。
无声的韵律,配合她脚上的驼铃自成乐章万寿山也才注意到地违反常理的没有穿上绣鞋。奇怪,是她的身分不够尊贵吗?她摇摆舞动的身躯,像水蛇般灵活撩动。
眯起眼睛注视半晌,万寿山在迷惑中惊觉,辛掩月所跳的,居然是“霓裳羽衣曲”;奇怪,她从何处习得这失传已久的舞蹈?就算是名门闺秀、宫中乐女,都不可能会这首被列为“禁忌”的舞曲。教她跳这舞步的人,究竟是谁?
舞动的瞬间,辛掩月目睹师父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不安的停下脚步,她忐忑的问:“这舞步不行吗?”
“没有,你继续。”被她突发的声响吓了一跳的万寿山,猛然回神,他忙不迭的说:“你继续跳,为师的这就作法,救司徒文渊的性命。”
安下心来,辛掩月舞姿一变,却是“清平乐”;短短一个时辰,她所跳的舞,招式之多,已经变幻莫测到让人目不暇给。
万寿山在几度震撼后,终于收慑心神,阖上眼,叨叨絮絮地念出一段咒语。 .
随着万寿山念出的梵文,天地间浮动的云外始蒙上一层铁灰,而在边际,则晕开橘红的色渊,颇有飓风要来的阵仗。
辛掩月的脚,蓦地远离地面,朝天空冉冉升起。若有所感的张眼,还来不及尖叫,触目即看到一 个坐在古怪盒子里的男人,以着惊栗的眼光瞪着她,然后她瞧清面容的主人,兴奋地大喊,“司徒哥哥,哇——”
一声惨叫刚落定,辛掩月整个人已经臀部着地的跌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哀鸣,她在一阵电光火石后,扶住几乎裂成两半的小屁股,狼狈地站起来。
“好痛……”下颚微微仰起的角度,正好让她把视线焦距对准围在司徒文渊身旁,佝偻半驼的身形上。颠簸的走向他,辛掩月紧张的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司徒文渊,焦急的询问:“师父,怎么样?司徒哥哥醒了吗?”
“不知道!”顺过长长的白须,他蹙紧眉头,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司徒文渊。
青年俊俏的面貌,似乎没有产生多大变化,不过却真的有点不一样了。至少他原本发青、僵化得与僵尸无异的脸,渐渐染上血色,比较不像七月半的鬼魂吓人不偿命。
喘息的声音,在数声嗫嚅后,辗转平稳。须臾,躺在花床上的仁兄呻吟着睁开眼,对着眼前的特写镜头,发出鸭雷般的叫声。
“鬼呀!”惊骇地坐起身,他戒慎的瞪着眼前一老一小般的“演员”,脑袋则是一片浑沌。几时跑到中影文化城来了,他怎么没有印象?
记得不久前,他才送妹妹到即将到任的家庭去当保母,离去后,驾车飞驰在公路上,正思索着怎么应付回家找不到小妹的兄长们,眼前突然进出一片电光火石,跟着冒出一个小美人站在他身边……一个失神,方向盘打转,冲向路肩,他头撞到挡风玻璃,顿时失去知觉……
他是死了,还是在作梦?迷惑的眼神环顾两人不放,他心里产生排山倒海的问题,倍受冲击。
抚住心口,辛掩月没料到他劫后余生,见到自己的场面,居然是如此不浪漫的情况,噘起嘴,她不太开心且怨恕的抱怨,“司徒哥哥,你真的把掩月忘了?你曾经说过,这辈子无论与掩月有缘与否,都将牢记掩月,永志不忘……怎么时隔不到一日,你就把掩月忘得一干二净了?”
“别玩了,你是谁啊?要找我拍片,应该先把价码谈妥再说吧!莫名其妙把我绑架来赶鸭子上架,未免太扯啦!”感情他把这无聊的把戏,当作是有人恶作剧了。
始作俑者万寿山,心知肚明自己所玩的花样,心虚的瞄瞄一头雾水,显然对他颇不谅解的辛掩月,耸肩摊手的尴尬一笑,他打算虚应过去,假装不解究竟发生何事。
随便吹口气,就吹开额际散落的青丝,刚从鬼门关回魂的“司徒文渊”,颇觉有趣的把眼珠子往上一吊,利用眼尾余光扫射罩在头壳跟头皮间的束发头套,讶然的发现,上面居然连接缝处都没有。立刻对化妆师巧夺天工、毫无破绽的化妆技术肃然起敬。
他佩服到五体投地的啧啧称奇——这些“戏子”,不会是来找他的死党,化妆界第一把交椅,郁兴国的杰作吧?
不用照镜子,他对自己出凡超绝的外表,也绝对充满自信。
身为康家“超绝代风华”其中一员,仪表出众是理所当然,以前就有不少电影制片商,得知康家有几个“闲置不用”的优良材料,马上死皮赖脸的上门讨人,情商几个兄弟帮忙到投资影片中串场。
美其名是让康氏兄弟过过戏瘾,实际上是希望藉由“超绝代风华”振兴低迷的影片市场。商贾奸诈狡猾的手段,他见多了,不过像这家公司作风如此蛮横的,还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好气又好笑的康哲华,嘲讽他甩头,面色一整,他决定看他们还有什么把戏要耍?
静默下来,他闷不吭声,配合度极高的打量他们,等眼前这两位见都没见过的三流演员主动开口。
螓首蹙蛾眉,辛掩月瞪着小老儿,轻声斥问万寿山,“师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司徒哥哥完全不认识我了。”要是他喝过忘川的水,可怎么得了?她可不要一个不认得她的傻子为伴啊!
“这个……”嘿嘿干笑,万寿山尴尬得只差没找个地洞当场钻进去。搓着手,他面色潮红的把她拉向一旁,然后实话实说。
“严格算来,他并非你的司徒哥哥。”举起厚掌挡住她张口欲言的嘴,万寿山抱歉的偷看她一眼,缓声说道:“事到如今,老夫还是实话实说吧!这位公子,实际上是老夫从未来的世界里找来的灵魂体,也就是你司徒哥哥的后世,用来暂代原本的他,进驻这副躯壳的。你先别急,听为师的把话讲完你再打岔。”真正的司徒文渊,实际上早已断气。”他话还没说完,辛掩月已经泪流满腮,频频拭泪。
叹口气,他显得无奈的继续说道:“由于你先前并未明言他的死因,为师就想,依师父卓绝的医术,要救一个昏厥失心的人,应该易如反掌,岂料他是身中鹤顶、蜈蚣、石胆及数种只要一两滴,就足以致人于死的毒蛇唾液酿制而成的毒酒,早已回天乏术……为师大胆猜测,仵作勘验时,应该也立刻断出他已当场气绝,就算师父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一个既死之人,因而才会找来这家伙的后世,想利用这副躯体交差……”
辛掩月没有吭气,谅必是对他生气了。颇觉委屈的万寿山噘嘴,以耍赖的口吻,赌气说道:“既然你不喜欢这个司徒文渊,我送他回去好了。”说着就作势要念咒语把他“请走”。
当初为争一时之气,冲动的把人家从大老远的空间请来,实在是不智之举。他只晓得运用魁星踢斗引发的天地异变,请出“孤魂野鬼”,让它借尸还魂,可没想到该如何把一个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人送走。但是,总会有办法的,也许闭关个三年五载,他就可以把这灵魂赶离这副身体,把他还给既定的空间。不过——辛掩月应会舍不得司徒文渊,那他就可以以后再想办法解决这后世之魂了。
“不要,请你别把他送走。”轻扯住万寿山的衣袖,辛掩月哀求,“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司徒哥哥,既然回来,就注定他该留在此世,履行对掩月的诺言。求求你,师父,别让他走。”
楚楚堪怜的脸,真让人无法拒绝。万寿山佯装为难半天,总算软化下来,同意成全她的痴心。
“好吧!既然你如此坚持,为师的就成全你吧!”好加在她没有坚持要把司徒文渊送走,要不然可就糗大了。
辛掩月有如此乌龙师父至此,算她倒楣,但愿她以后不要变成跟他一样,变成半桶水宗师才好,阿弥陀佛。
“谢谢师父。”喜形于色的辛掩月,差点就要迎头给他一记热吻,后来想到世俗礼教,她只好轻轻地福一福,聊表谢意。
“抱歉,打扰一下。你们两位在旁边窃窃私语,那我要做什么?把我找来,只要躺在这里就行了吗?这是什么烂戏,导得这么烂,当心没人要看喔。”眨眨眼,康哲华——或者说是司徒文渊——自觉俏皮的说完,脑袋瓜则是左转右晃,试图找出天知道藏在何处的单眼摄影机。
“司徒哥哥,咱们回梧栖山庄吧!”当他还是那个中毒的司徒文渊,辛掩月很自然的要过去把他扶起来,他却是把身体一让,十分大男人的拒绝她的好意。
“不用,我有脚,自己会走。”严格说来,要是眼前的大美女是他的宝贝妹妹康乃愫,康哲华就会考虑借她扶一下,可惜她并不是。双脚落他,他拍拍身上的尘沙,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你们到底把摄影机藏在哪?我怎么都没看到?”
露出困惑的表情,辛掩月羞赧的说:“公子所言,奴家听不懂。”
“没有摄影机吗?真奇怪。”咧开嘴,外表是司徒文渊,内在是康哲华的大男人耸动肩膀,也不勉强的一笑带过。“算了,不说我以后再研究就是了。”
“呃……小姐。”辛掩月刚想说什么,就被先前被万寿山“一掌”打昏,躺在地上睡觉的幻珠,辗转苏醒的沉吟打断,然后是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声。
“哇!有鬼——”
彷佛臀部被火烧到似的跳起身,幻珠看到司徒文渊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的第一反应,是止不住的尖叫,并以迅雷的速度飞身躲到辛掩月背后。她双手合十,紧闭双眼,直打哆嗉的念着佛号,以求赶走司徒文渊含冤而死的鬼魂。
“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王母娘娘、阎罗王大爷……
囊上的诸佛众神啊!幻珠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你们可别让司徒公子的冤魂来纠缠幻珠呀!”
双丫鬟,看来她是丫鬟啰?
连一个丫鬟的角色,台词都比他多,未免太没有天理了。
仰起颈项,朝晦暗的天翻白眼,司徒文渊对继续卖弄她高分贝嗓音的小女孩问:“请问一下,这出戏打算何时收工?我时间宝贵,实在没心情跟你们在这瞎耗。”他心里想的是家里尚未翻译完毕的外国言情小说。
剩一小节就结束了。他也很好奇,掉到时间夹缝里的男主角后来变成怎么样?是跟女主角留在远古的十七世纪,还是回到现代,继续当一个庸庸碌碌的现代人……
“幻珠,你冷静一点,他不是鬼,司徒哥哥活过来了,他并没有死。”简单的解释,堵住幻珠的嘴。辛掩月未免日后麻烦,只好对她撒谎,按住她与她一般娇小的肩膀,她对惊吓过度的幻珠,坚定不移的说。
“真的吗?可是仵作说——”惊惧的脸,依然写满狐疑。
“仵怍验错了。司徒哥哥只足昏厥过去,他并末死亡。”点点头,她再次确认。
怎么没人喊一声“卡”?康哲华快被这愚蠢的对话打败了。谁写的剧本?未免太过陈腔滥调了吧!再不走,他一定会被这些演员搞得发疯。
他走不到两步,右臂被人拉住,回过头,是一张长得很抱歉的脸,正以无辜的表情凝望着他。挑起眉,他等着看小老儿搞什么鬼。
”司徒公子,老夫不知在你的时空,世人是如何称呼你,不过我想,今后你也只能以梧栖山庄少主——司徒文渊的身分,在这个空间过日子,未来的事,你淡忘掉会比较好。”憋住的气,好不容易吐出来,万寿山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
剑眉往上挑,司徒文渊不置一词的望着他,脸上的表情深奥难懂,令人难以揣测他的思维。
彷佛读出他的心思似的,知道他心里写满困惑与矛盾,万寿山进而怜悯的说:“很抱歉把你拉到这个不属于你的时空,老夫时日无多,为了要替鬼谷门留下继承人,不得已拖你下水,成全小徒微薄的心愿,还望见谅。”
真是笑掉人大牙的烂古装片,忍住想要尖叫的欲望,康哲华决定了,事情到此为止,他受够了!
动手脱掉身上的古装衣饰,他毫不理会辛掩月跟幻珠伸手掩住双眼的举止,咬牙切齿的囔道:“我不玩了。告诉导这出烂戏的导演,要找我拍戏,得先准备厚礼,到我家把片酬谈拢再说,敝人不屑他用这种卑鄙手法,把我绑架来拍这出连剧本都没有的烂片,你听懂了吗?”
“恐怕没听懂的人是你。”一块无法雕塑的朽木。万寿山脸上的表情,写着无庸置疑的批判。停顿片刻,他再三强调的告诉他。“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老夫告诉你,你是回不去原本存在的空间,注定要停留在此,过着与我们一般相同的生活。若是识时务的话,就跟丫头们回去梧牺山庄,做你的少庄主,要不,就自行处理,老夫不管你了。”
多不负责任、耍赖的说词,啼笑皆非的望着他,康哲华怒极反笑的问他,“你是混黑社会的吗?哪有人像你这么恶霸的?我要走还不让我走,太夸张了吧?”
他那颗头颅,肯定是用石头砌成的。怎么转都转不过来。
万寿山决定投降,不再跟他争辩。回过头,对黏在一块的辛掩月主仆说:“为师已经做到你的要求,把你的小情郎还你,你可要记住自己已是老夫门下弟子。过一阵子,师父会到梧栖山庄找你,届时你可得乖乖的跟老夫到山里学艺,知道吗?”不待辛掩月点头,他背过身去,昂首阔步,逍遥自在的离去。
冗长的尴尬过去,辛掩月率先打破沉默,清了清喉咙开口,央求“司徒丈渊”打道回府。“咱们该回去了,司徒哥哥……呃……公子。”
“小姐”伸出去的手再度缩回来,刚好抓到一掌满满的清新空气。
打量四周连半盏路灯也没有的深山峻屿,司徒文渊(康哲华)决定跟在他们后面,继续陪这些自以为退场退得很漂亮的演员斡旋,看他们到底还要玩多久,才肯心甘情愿的放他回家?顺便听着辛掩月有一搭没一搭的,述说她跟司徒文渊邂逅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