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儿来到厨房,微笑走近正在替老夫人熬炖养生药膳的刘春。
“我?”刘春微楞,像是听见什么奇怪的话。
“刘大娘,狗子送米和时蔬来了!”
一名小厮跑进厨房传话。
“对喔!我差点忘了今天狗子会送东西来,我这就去清点。”刘春应完话,匆忙提裙往外走去,手中的摇扇让她骤然想起正在看守的火炉。“哎呀,这火得仔细看著……”
“大娘,我帮你看炉火吧。”栀儿主动上前帮忙。
“这怎么成!下个月少爷将正式迎娶你过门,你是慕容家未来的少夫人呢,不可以再做下人的事情了。”刘春笑吟吟,由衷替栀儿感到高兴。
“我还是大娘疼的栀儿,没有什么改变。大娘还是先去忙吧,免得让狗子哥久等了。”她腼腆一笑。
“栀儿呀,你就是这么善良!那就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我待会就回来。”刘春把摇扇交给她。
栀儿唇角含笑,抱膝蹲在燠热的炉前,小手轻摇竹扇,挥汗仔细看顾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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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慕容家上下正在为少主即将成亲的事而欢喜忙禄,如今,却被一股措手不及的阴霾所笼罩,人人脸上洋溢的喜气均被不安的沉郁取代。
慕容老夫人自前日喝完补身的药膳之後,便陷入昏迷,气脉虚弱,至今三日未醒。大夫查究老夫人所食药膳里的药材後,研判老夫人是无意间喝下掺入“银朱”的药膳,以致中毒昏迷,性命垂危。
“银朱”是一种含有剧毒、可制染朱色的矿物染料,误用能致人於死。
慕容湍神色森冶,审问关联此事之人,包括当天替刘春看顾炉火的栀儿。
“刘春,我再问一次,你确定药材无误?”
“回少爷,奴婢看过药材,与平日施小姐送来的补药并无不同……”跪在地上的刘春神情惊惧悲苦。这帖补药是施咏蝶自从两三年前,就常差人送来给老夫人补身的名贵药膳,她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呀!
“那么,为何会掺了银朱在内?”
“奴、奴婢真的不知道……”
“恕咏蝶打岔。”施咏蝶的神情与旁人一样忧心。“我敢说药材并无异样,湍哥哥大可唤那家药铺的夥计对质,况且,老夫人往常饮用这帖药都不曾发生过任何问题,这次怎么会……”她身後的冬青也志忑点头。
“刘春,你说杜栀儿曾替你看顾炉火,而那段时间你不在场。她为何会出现在厨房?”慕容湍再问。
“奴婢不知栀儿为何到厨房来,栀儿曾替奴婢看顾炉火没错,但、但不可能是她下的毒手——”
“你确定?”他沉声道。
刘春迟疑噤声,没有亲眼所见的事情,要她怎么确定?
“杜栀儿,我要你自己说。”慕容湍厉眸栘向同样跪在他面前的女人。
栀儿愕然抬首——少爷要她说什么呢?!
“为何到厨房去。”
“有个丫鬟来传话,说大娘找我……”
“谁?”
“……我没见过她。”
“住口!你长年住在慕容府,这种谎言也扯得出来!”慕容湍面容倏沉,怒目而斥。“身为慕容家未来少夫人,刘春敢使唤你?”
见刘春猛摇头,栀儿俏脸霍地刷白,不明所以。她没有说谎……
“‘银朱’这东西,你不陌生吧?”甚至,为她送入府中的颜料里就有银朱,她随手就能取得!
“我只是看著炉火……少爷认为我……毒害老夫人?!”栀儿面无血色,一字一句都说得艰难。
“除了你,府中还有谁能轻易取得银朱。”厉眸蒙上寒霜,他咬牙寒恻道。
栀儿眼前一黑,摇摇欲坠,她试图撑直腰杆,不敢置信地望向深爱的男人。
他不信她……
“我没有理由伤害老夫人……”她惨恻碎语。
老夫人虽然不常亲近她,但老夫人让孤苦飘零的她拥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家,她报恩都来不及了,怎会有伤害老夫人的念头?
“没有么?我说一个你知我知的理由——祖奶奶不希望我娶你为正室,你因此怀恨在心。杜栀儿,我总算看清你丑陋无比的真面目!”滔天巨怒蒙蔽了慕容湍的心眼,他残酷地直指而出。
所有迹象与说辞都显示,无故到厨房自愿替刘春看顾那盅补药的栀儿,最有可能在药里下毒!
毫不留情的指控,宛如万把利刀狠狠剌人栀儿胸口,刨出一记记血淋淋的痛,剧烈难当的痛楚从心口蔓延至全身。
“怎么不说话了?杜栀儿,你说话!”她的安静敦他没来由地一颤。
“栀儿,开口呀!” 一直被挡在厅堂外的茴香,又急又惧地大喊,眼泪都快掉下来。“快告诉少爷,老夫人中毒与你无关,不是你做的就要说啊!栀儿……”
她已经说了,但少爷自有结论,她再说什么不都是多余的么?栀儿脸色死白,心痛似绞,气息每吐纳一下,千疮百孔的心就淌出鲜血。
她的沉默和苍白荏弱,如剌梗,硬生生扎在慕容湍心头——
他逃避了十年,在终於心甘情愿接纳她的时刻,她回报的又是什么?是要他面对极可能失去祖母的恐惧和怨恨?!
可恶,为什么是她!
“说话!我要你吐实,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慕容湍冲至她面前,攫住她纤薄的肩用力摇晃。
在他暴怒的狰狞目光下,栀儿宛如一个破败的偶人,逐渐失去生机。
“你想听的……已经都在你心里……”她绝望哑言,百口莫辩。
“该死!不要蒙混我!”他大吼,激愤甩开她。“来人,把杜栀儿关入柴房,不准给她水和食物,直到她吐实为止!”
茴香冲进大厅挡在好友身前,连声急喊。“少爷,栀儿绝不是毒害老夫人的凶手!栀儿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求您饶了她,不要关她!”杀人的罪很重很重哪,这回,她得站出来替栀儿说话,不能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敢说。
“湍哥哥,栀儿好歹是你即将过门的未婚妻,有必要对她那么严苛么?更何况她也许有了你的子嗣也说不定。”施咏蝶也不忍心地为栀儿求情。
“杀人偿命。要是祖奶奶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原谅杀人凶手。”慕容湍因愤恨而皆红的鹰目盯住施咏蝶,施咏蝶心头一凛,倒退好几步。
他继而轻蔑睨向地上脸色惨白如纸的女子。
“哼,子嗣?她有资格生养我的孩子么?她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孤女,一个阴险的女人,我的孩子不会拥有她卑贱的血液。带下去!”恨怒交杂的他已然无心,仅能以口不择言来减轻自己备受煎熬的心。
原来,在少爷心中,她是如此不堪……
椎心刺骨的痛贯穿心口,栀儿一颗心已不再完整,流不出一滴泪水的明眸,只剩宛若被抽乾似的空洞,失神地任人拖拉出去。
“栀儿!栀儿——”茴香掩面啜泣。“大娘,栀儿不可能是犯人,不是的。”
刘春默然悲凄。不是栀儿的话,那会是谁?替老夫人熬药熬了两三年,只有这回栀儿接近这帖药,而且刚好有那个什么要命的银朱啊,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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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咿——
夜深人寂,一抹鬼鬼祟祟的人影摸黑来到阴暗的柴房,窸窸窣窣开启门锁,推门而入。
“栀儿?”抱著一件氅衣的人影,在黑暗中找到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骇然迭声低呼:“栀儿,你怎么了?你能说话么?回答我呀!”
“茴香……是你么……”沙哑虚弱的嗓音在夜里显得格外破碎。
“是,是我!”茴香扶起好友,让她倚墙而坐,替她盖上氅衣,再拿出水壶打开壶口凑到她唇边。“来,你先喝点水。”
三日滴水未进,栀儿乾涩龟裂的唇办一沾到水,立刻用手抓住水壶,仰首囫圃吞灌,溢出嘴角的水浸湿了颈项、衣襟。
“喝慢点,栀儿。”好友孱弱的模样,让茴香看得心疼不已。
“茴香,老夫人怎么样,不要紧吧……”三日无水无食的囚禁让她气若游丝。
“老夫人还没清醒。”茴香苦著脸实话实说。
栀儿心中一窒,无法不担忧,随之想起了什么,讶间:“你能替我送食物?”
“栀儿,逃跑吧,你不能再被关下去,不吃不喝会死掉的!”
“你……偷偷跑来?”
“我请门房大叔喝酒,趁他喝醉,偷了柴房的钥匙潜进来,我要救你出去!”
“不可以,你会被我连累的……”
“不会的,你又没犯错,凶手不是你,我怎么会被连累呢。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不是么,你一定是遭人陷害。”茴香泫然欲泣。
“谢谢你,茴香。”栀儿动容低语,心口隐隐作痛。只有这个朋友仍然相信她的清白,而与她最最亲密、分享彼此缠绵的男人却不信她……
慕容湍愤恨鄙夷的神情仍牢牢刻在她心上,无时无刻,与绝望中强忍的泪水共同凌迟她的心魂,椎心的痛楚不曾稍减。
“少爷……他还好么?”她喘息道。
“少爷残忍对你,你怎么还是——唉!”茴香又气又怜。见好友体力不振,她赶紧从袖袋掏出纸包。“别净说话,我也带了乾粮来,你赶快吃一点。”
“我吃不下……”她摇头。
“怎么吃不下?你是不是病了?”茴香急问,伸手探查好友额心,大惊。“你的额头好烫!”
“我好冷……”
“你需要看大夫,我带你从後门出府。”茴香搀起虚弱的她。
“不行……你快走,我不想连累你……”她想拒绝,却虚乏得无力抗拒。
“只要我不说,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带你出去的。栀儿,你要撑下去——”可是,她该把栀儿安顿在哪养病?哎,对了!那个人一定肯帮助栀儿。
“我想到一个能救你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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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湍儿,身子有没有哪儿不舒服,要告诉祖奶奶。”
“湍儿虽然不能出去玩,但租奶奶可以说好多好多故事给湍儿听。”
“湍儿想去看蚕儿吐丝么?好,等你痛好,祖奶奶就带你去看,你可要答应祖奶奶,要乖乖吃药养病。”
握住祖母苍老冰冷的手,慕容湍眼底的凄黯与湿意不曾褪去。
他襁褓时即失去双亲,丝毫没有父母的印象,一手带大他的是祖母。
从小体弱多病的他不如一般孩子容易照顾,祖母却从未放弃过他,为他寻遍各地名医、买来最珍贵的药材。而今,换成祖母躺在病榻上,他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著祖母魂归九泉……
一张苍白荏弱的清颜突然撞进慕容湍胸口,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正无情地鞭笞著他的心,讽刺他、提醒他陷入的是什么样可怜又可笑的绝境!
他曾经为栀儿的付出感到旁徨,为她的善良感到心疼,为她的命运感到歉疚,却没想到她竟是个表里不一的狠心女人。
为什么是栀儿?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慕容湍俯在床畔,嘶声恸吼。
随侍在旁的奴仆闻之莫不哀伤凄楚,人人都默默拭泪。
“慕容公子,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一脸凝重的大夫安慰道,收拾好医具便黯然离去。
慕容湍抬起头,幽冶如冰的鹰眸布满血丝。“把杜栀儿带来。”
“少爷三思。”同样一脸凄恻的集方出声阻止。这个时候,由愤恨主导一切的审问,都会带给任何人伤害,尤其是在真相未明的当下。
“把她带来!我要她看看自己做了些什么!”他咆哮。
“少爷,总管。”一名仆隶匆匆来报。“杜姑娘不见了!”
“不见?”慕容湍神情转为错愕,抓住仆隶的衣襟低咆:“你说栀儿不见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见了呀……仆隶被吼得缩起脖子,发抖说道:“柴房的门锁被打开了,杜姑娘不在柴房里头,大夥儿府里各处都找遍了,也找不著她……”
“该死!统统去找!人没找到,你们都不要回来!”慕容湍怒焰狂烧,朝一干奴仆喝令,双目皆红。
集方以眼神安抚手足无措的众人,冷静吩咐:“分头去打听,有任何消息或可疑的发现,烬速向我回报。另外,唤茴香来。”仆隶们领命而去,匆匆退出。
见少主面色愀然阴怒,集方不免忧心。“少爷——”
“集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连你也要为一个杀人凶手说话?”
“尚未证实行凶者就是栀儿。”
“那些该死的巧合你要怎么解释!”
“相信您比谁都不愿认为栀儿是杀人凶手。”集方语重心长道。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局者通常因自身的情感愈陷愈深,终至无法自拔,而这往往就是致命的所在。
所以,他才会有这些如天崩地毁、却又无能为力的恐慌和懊恨么?慕容湍眉心纠结,压在心上的悲苦教他难以成言。
“少爷,您应该比属下清楚,此事还未终了。想必老夫人在九泉下想看见的,绝非您的怨恨与绝望。老夫人曾告诉属下,若少爷无法接纳栀儿,她就当少爷依旧埋怨她当年擅自替您纳媳冲喜的决定。”
慕容湍心头仿佛挨了一记闷棍。
“若真是栀儿所为,我难道就不怨、不恨、不绝望了么……”苦愤及迷惘在他纠结的眉宇间交锋、挣扎,言语间满是痛心疾首。
集方叹了口气。若查明是栀儿所为,此生,少爷的眉宇怕是无法展悦了吧。
栀儿,你不会做令少爷痛苦的事,对吧?
“总管……您找奴婢?”被传唤而来的茴香,不安地低头走近。
“你可知栀儿逃走了,也或许被救走了?”集方问。
“啊?”她倒抽一口气,嗓音掩不住惊慌颤抖。“我、我……我不知道……”
茴香的反应让集方若有所悟。“真不知情?”
“真的……”慌乱的泪花在她眼眶周围打转。
“少爷!”刘春拖著一个人府甫半年的小丫鬟,气喘吁吁的闯入。“少爷,小秋儿说她看到当时传话给栀儿的人!”
慕容湍身形一震,凛愕看向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娃,集方则是催促道:“把你看到的都说出来。”
名为小秋儿的小丫鬟,一见慕容湍的厉色,小小年纪的她不免惊惧害怕。“求少爷别赶走小秋儿,小秋儿虽然才八岁,可是小秋儿儿会烧饭、洗衣、洗碗、打水、扫地……”
似曾相识的对白掠过慕容湍心底最柔软的一处,他喉头一哽,蹲身缓声间:
“你别怕,告诉我,你那天看到栀儿和谁说话?”
见他脸部线条柔和了些,似乎不再那么吓人,小女娃才提起勇气回答。
“小秋儿不认得那位姊姊,她和栀儿姊姊说完话後就走开了,小秋儿正想上前向栀儿姊姊问安,但栀儿姊姊说大娘找她去厨房,下回有空再跟小秋儿说话。嗯,小秋儿那时想起总管说入府後要认得每个人,所以跟上那位姊姊想问她的名字,然後就看到冬青姊姊拿银子给那姊姊。小秋儿觉得冬青姊姊好凶,所以不敢过去。少爷,小秋儿说完了。”
闻言,一丝希望在集方、刘春、和茴香脸上浮现。
“栀儿果然是被陷害的,她不是杀人凶手!”茴香激动低喃,破涕为笑。
原本困住慕容湍的重重迷雾终於出现一丝曙光,他心中高高筑起的心墙也逐渐崩塌,一切似明而未明,却已令他尝到难以名状的心痛。
“叫冬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