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问话声,孙岫青的视线自远方的阳明山调回,落在喝他的啤酒,坐在他的沙发上的英俊男人。
一个邪里邪气,大剌剌跷着二郎腿的痞子。
「你喝掉我最后一瓶海尼根了。」他冷冷地道,将甫开完视讯会议的银色笔记型计算机关掉。
「哎哟!这么小气,你知道你甚至可以把整间啤酒公司买下来。」
「半年没见,你的嘴巴依然聒噪。」岫青缓缓起身,走近前去迅速抢过那瓶喝了一半的酒,仰首一饮而尽。
「嘿──」英俊男人抗议。
他微一运指,几乎连用力都没有就捏扁了瓶身,随手准确地抛进了垃圾桶里。
「好吧、好吧,是我的错。」英俊男人叹了一口气。「岫青,你也该把她忘了。」
「我只答应过不会对付夏克。」他顿了顿,沉郁地问:「你究竟是来找我?还是来挖我的旧伤口?」
英俊男人眼神柔和极了,「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快乐。」
「半年前,我或许知道什么是快乐。」岫青微微瞥了他一眼,「乔,你应该最了解我和依莲的感情。」
乔轻喟一声,神情严肃地微倾身向前,「我知道你从以前就爱着她,从没将她当作继妹看待。」
「我们不同父不同母,她也曾经爱过我。」他燃起一根细长雪茄,没有抽,只是看着它缓缓飘散辛辣的烟草味。
他已经戒烟很久了,就因为依莲说不爱雪茄的味道。
但是此刻他心烦意乱,淡淡烟草味能令他心神平静下来。
「曾经。」乔起身走向冰箱,看着里头的东西皱眉头,「可口可乐?我的天!岫青,我可以说你实在太堕落了。」
他眼底漾起一丝笑意,转眼即逝。「你可以打电话要求客房服务,请他们送一打啤酒上来。」
「我真不明白,你在台北明明就有别墅,为什么要住饭店?虽然饭店是方便多了。」
因为依莲曾在那里拥抱他,垂泪吻上他的唇……
岫青没有回答,迅速挥去回忆,「你肚子饿了吗?我饿了,到楼下吃点东西吧。」
「对喔,是下午茶时间了。」乔眼睛一亮,忽然露出暧昧的神情,「需不需要我call几个美女来作陪?」
「你几时堕落到兼营伴游女郎公司?你的建设公司怎么了?倒了吗?」他浓眉一撩,似笑非笑。
「呸呸呸!」乔跳了起来,又好气又好笑。「狗咬吕洞宾,我可是替你设想,而且我介绍的那几位美女都是台北数一数二的名媛与名模……你该不会把你老爸要你年底前结婚的话抛在脑后了吧?」
岫青眼底的笑意消失得彻彻底底,取而代之的是冷若寒冰。「我不会这么做。」
他父亲深恐他犹自对继妹念念不忘,甚至会去纠缠已婚的她,因此下令要他年底前结婚。
如此儿戏,全然不顾虑他的心情和感受……他会听从才有鬼。
他可以放弃看美式足球,可以永远戒掉海尼根,甚至……他可以强忍心痛不再见依莲,但是结婚?
他嗤之以鼻。
「搞不好伯父会威胁要把你从遗嘱名单中剔除。」乔挠挠耳朵,心有余悸道:「至少我爸就是用这一招。」
「但依旧没有成功。」他笑了,黑眸明亮。「除非你闪电结婚了而没有告诉我。」
「我当然还是黄金单身汉,多亏我妈及时出手拯救。」乔嘻皮笑脸的,「我爸是最难抵抗爱妻情深的情结了。」
岫青神情有一丝淡淡的忧伤和追忆。「我父亲显然也是如此,只不过现在是转移到依莲的妈妈身上。」
「别感伤了,她好像对你还不错。」
他微微一笑,「是,但我们终究不是真正的母子。」
「喂,你真的不担心被你父亲自遗嘱里踢掉吗?」乔替他忧心忡忡。
他扬高眉,神情轻松,「你认为我会担心?我自己拥有的企业一年营运总收入已是我父亲所有财产的两倍。」
「说得也是。唉,如果我有你一半的能干就好了。」
乔也知道孙老的祖产已是富可敌国,但是和儿子创造出来的相比,只能说是相形见绌了。
「可恶,那么会赚钱干什么?」他忍不住笑骂,「打算把全世界的钱都赚走吗?」
「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和抱负,能赚一半已心满意足。」岫青开玩笑道。
「变态。」乔翻了翻白眼,「不讲了、不讲了,我也饿死了,今天的下午茶就给你请吧,有钱人。」
岫青淡淡微笑,随手捺熄了雪茄。
如果对一个人的感情和思念也能够如同捺熄一根烟般容易,那么世上就没有为情所苦的人了。
只可惜,聪明绝顶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连最基本的这点遗忘都做不到。
他苦涩一笑。
这还证明了一个理论──钱不是万能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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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班的前一天,炊雪终于火烧屁股地上街去采买必需品。
这几天虽然还未正式上班,但是白天要做的事也够她累的了,包括和大厨研究菜单,与几个外场模拟正式上场的状况。
累归累,但是非常有成就感,这种感觉可不是黏黏玩具车,折折小星星就可以拥有的。
她逛街逛到脚好酸,小气鬼的本性还是让她到饶河街夜市买了两件便宜衬衫和两双鞋子。
能够交换着穿就了不起了,饶是这样也让她花掉了上千元。
最后她是又饿又累到勉强支撑走到东区,从饶河街夜市徒步走到忠孝东路四段,只为了省那十五元公车费;她有时都怀疑自己是节省到头壳坏掉了。
就在她走得两脚发抖,饿得浑身发软之际,蓦然瞥见了一大片玻璃窗内的那个熟悉身影──
他!
看见他令她精神大振,双脚也不知道打哪来的力气,二话不说就冲进那间五星级饭店附属的咖啡厅内。
「小姐,请问有预约吗?」优雅高傲的餐厅经理抬高下巴,拦住她。
「我没有,但是我朋友在里面。」她激动地对着独自坐在窗畔的他挥手。「嘿!嗨!哈啰!」
岫青本能抬头,英挺的脸庞微微一亮,随即看出她的窘况,立时微笑向餐厅经理点头。
「抱歉、抱歉,您这边请。」餐厅经理登时像触了电般,恭恭敬敬地引领炊雪走向他,并亲自为她拉开缎面座椅。
「谢谢。」她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坐下来后忍不住道:「原来有预约和没预约的差别在这里。」
他失笑,温和地问:「吃过饭了吗?」
「还没。」炊雪摸摸饿到扁的肚皮,苦笑道:「但是我只点得起这里的一杯果汁吧。先生,麻烦你,我要一杯柳橙汁,谢谢。」
「是的。」餐厅经理拿到一半的菜单立刻收回。
「慢着。」岫青深邃的黑眸盯着她,柔声问:「妳吃海鲜吗?」
她眨眨眼,「我吃。你问这个要做什……」
「牛肉呢?」他又问。
她点点头,难掩疑惑。「但是你问我这个……」
他微微向餐厅经理一颔首,「给这位小姐一份海陆全餐,饭后饮料柳橙汁。」
「是的,先生。」餐厅经理诚惶诚恐地弯腰退下。
炊雪睁大双眼,好半天才感动又惊讶地看着他笑容掬然的脸,「原来你是点给我吃的,谢谢你,但是我……」
「我很高兴和妳一起吃晚饭。」他微笑时眼角会有笑纹,带着抹成熟智慧的味道。
「但是海陆全餐很贵……」她试图解释。
「我从不让我的女伴买单,而照顾淑女是男人分当所为。」他端起咖啡,啜饮了一口,微笑看着她,「相信我,我绝对请得起一客海陆全餐。」
她从来没有这样被照顾过,尤其是被一个自己倾慕的男人,一股前所未有的窝心和悸动暖暖淌流过她心底,炊雪咬着下唇,明眸湿亮而感动。
「谢谢。」她低声道,「除了我两个好友外,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他黑眸炯炯地凝视着她,心底掠过一丝纠疼,「妳的男朋友也不曾照顾过妳吗?」
「我没有男朋友。」她吸吸鼻子,挥挥手恢复了平常的潇洒神态。「现在的男人哪个会照顾人的?多半都是在家被自己的老妈照顾得妥妥当当,交了女朋友甚至娶了老婆也只想要继续当个备受疼爱的大男孩……文不文、武不武,稍微露出点柔情就以为能摸女孩的手,恶劣点的还想请一顿晚餐就要摸上人家的床咧,啐!」
年纪轻轻却口齿伶俐一针见血,双眸中有着淡淡的天真和热切的好奇心,同时拥有嘲讽与洞析世情的世故,可是说她世故,还不如说她是对人生充满热情与绝对的戒慎防备。
她很有趣,却也言之有物,并且年轻得教他惊异。
岫青不禁回想自己可曾遇过这么有意思的小女人吗?恐怕没有。
他有些失笑,兴味盎然地打量着她,「听起来妳不像是没有交友经验,口气倒像是深受其害。」
「我还在学校念书的时候,就看到一堆女同学傻兮兮地为了一杯咖啡和一场电影,径相飞蛾扑火……真的很恐怖呢,毕业那年,班上就有五个女同学因怀孕而结婚,之前还有因此休学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有时我真佩服她们的勇气,也佩服她们的愚蠢,但愿她们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西泽色拉首先送上来,炊雪抓起叉子就埋首大嚼,暂时把激动的评论抛在脑后。
「那么妳打算成为一个事业有成的女强人吗?」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吃得那么开心,笑意自然而然溜上唇畔。
她抬起小脸,笑吟吟地道:「不,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嫁人。」
岫青诧异地笑了,随手拿起餐巾为她拭去唇边的色拉酱──那抹色拉酱停留在她嫣红如樱的小嘴畔,他原是冲动得想俯过身以舌轻轻舔掉。
但是占女人的便宜向来不是他的习惯,他也不屑如此。他交往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两相情愿且深谙男女游戏规则。
但她不同。
她是个天真的女孩,很聪明,但是绝对不适合成为你情我愿的缠绵床伴,她太小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更加不能这样对待她,虽知她极受自己的诱惑。
但是老天,他无法将视线自她晶莹灿烂的笑脸上转移开来,甚至在她眨眼和舔掉唇上的酱汁时,他的下腹便紧紧纠结炽烫起来。
可恶,他难道还没有得够教训吗?越是天真的女孩杀伤力越大,不管是对彼此都是。
翻腾思绪让岫青差点漏听了她的话,他猛然挑眉,「嫁人?」
「对呀。」炊雪有点尴尬,没料到自己会说漏嘴,手中叉子一抖,小西红柿滚落桌面。「但是……但是好的对象很难找,所以就算了,现在还是赚钱最重要。」
他故作镇定地举叉替她将那颗红艳小西红柿戳起,自然而然送入她口中,而她也直觉地张开嘴巴吃掉。
「谢谢。」
「不客气。」他声音有一丝沙哑。
孙岫青!请管好你自己的情绪和热烫勃发的「男性」。他暗暗厉声警告自己。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邪恶念头和身体反应。
「谢谢你请我吃晚饭。」她高兴地喝着海鲜浓汤时,这才发现他面前只有一杯黑咖啡和一盅牛肉罗宋汤。「你就吃这么一点吗?」
「我还不饿。」他注意到她眼角微微闪着泪光,不禁微微一震。「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炊雪喉头发紧,自责地低下头。「都是我害你必须把食物让给我,我知道海陆一定很贵……要不然待会主菜上来,我们一起吃好不好?反正我也吃不完,我的食量就跟一只小鸟一样少,真的。」
他呆住了,好半晌才眨眨黑眸,恍然的开口,「妳以为……我省下晚餐给妳吃?」
「你这么高大,食量起码是我的三倍以上,可是现在只喝一杯黑咖啡和汤,甚至连奶精和糖都舍不得加……」她忽然联想到漫画「贫穷贵公子」里的情节,眼前的他会不会也是一身气质高贵却穷到不行的王子?
她深知贫穷和勒紧腰带过生活的痛苦,又怎么可以将这种痛苦转嫁到他身上?
岫青目瞪口呆,足足有十秒钟说不出话来。
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目瞪口呆过,甚至连能让他略微扬起眉毛的事都没有,是典型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
直到现在……
「妳怕我穷到连奶精和糖都加不起?」他呛住了,随即做了一件从未在公众场合做过的事──放声大笑。「我的天,哈哈哈……」
「嘘!嘘!」她情急地拚命对他打手势,深怕他们俩会被那个眼睛长在头顶的餐厅经理撵出去。「你冷静点,冷静点。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你、你不要气疯到狂笑啦,拜托、拜托。」
他爽朗的大笑声非但没有引起咖啡厅里其它客人或侍者的怒气,反而可见深深着迷的眼光投来。
好吧,他真的是超有魅力的,但这也不表示他在公众场合就可以失心疯狂笑。
炊雪担心得不得了,惶急间匆匆想起一件事,连忙起身跑到他身后,双手抱住他的脑袋,频频在他头顶哈气。
「哈,哈,哈。」她很专心地哈出热气。
是她怪异的动作迫使得岫青勉强忍住笑,又好笑又迷惑地转头望着她,「妳在做什么?」
「我听说如果小宝宝呛到的话,只要大人在他头顶囱门哈热气,他很快就会好了。」她严肃地道。
他盯着她的扭曲表情好像憋笑憋到很痛苦。
「干嘛这样看着我?」她有点困窘。
这也是她听人家说的,自己从来没有做过……难道做错了吗?
他花了好大一番自制力才吞回狂笑的冲动,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轻拉着她的小手道:「回去坐好,妳的冷盘来了。」
「噢。」她乖乖坐回位子上,有一丝着慌地道:「有效吗?应该有吧,至少你现在比较冷静了。」
「非常有效。」他差点又忍不住逸出笑意,总算及时忍住。
天哪,她真的非常、非常有意思。
「那就好。」她吁了口气,开心地举叉要吃那道干贝芦笋冷盘时,忽然一顿,「我们一人一半吧。」
「炊雪。」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这两个字在他唇齿间却彷佛有无比的魔力和韵味,他情不自禁再唤了一次,「炊雪,我没有妳想象中那么穷困。」
她满眼同情和深感了解,「我知道。」
「不,妳的眼神里满满都是怀疑。」他抿唇一笑,「我平常吃得不少,晚餐会只点黑咖啡,是因为我偏爱黑咖啡,只点罗宋汤,是因为我不饿。我四点才和一个朋友吃过下午茶,我们吃得非常丰富,妳放心。」
「真的吗?」她瞇起双眼。
他叹息,举起三根手指并拢,「我以童子军的名誉立誓。」
「嗯,好吧。」虽然如此,她还是戳起一枚看起来很好吃的干贝丢进他的汤里。「吃吃看,我坚持。」
他的脸色有一丝古怪,低头看牛肉罗宋汤和干贝的组合。
好吧,是她的一片心意。
他舀起那枚干贝和些许汤汁同时送入口,不知怎地,这口干贝比他吃过的任何干贝还要甘甜可口。
他的眼神温柔了。
接下来炊雪总是偷偷地切块香嫩的牛肉放进他的罗宋汤里,并且趁他不注意时,佯装失手把明虾掉进他的汤碗里。
于是到最后一盅牛肉罗宋汤里什么料都有,当岫青从里头捞起一匙的贝壳通心粉时,他终于决定挥手召来餐厅经理。
炊雪看着他的动作,嘴里含着的那块嫩牛肉忽然怎么也咽不下去,提心吊胆着他是不是生气了。
好吧,一古脑把东西往他碗里丢是不太卫生和礼貌,可是也不用严重到请餐厅经理把她赶出去吧?
「您好,请问有什么吩咐吗?」餐厅经理走近桌边,瞥见岫青碗里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到快满出来的罗宋汤时,直觉望向始作俑者──炊雪。
她低下头假装专心地使劲嚼着牛肉。
「也给我一份海陆全餐吧,否则恐怕有人不能专心吃饭。」岫青语带玄机地道。
「是的,先生,马上来。」
炊雪猛然抬头,待餐厅经理退下后失声问:「啊?」
「啊什么?」他又好气又好笑,替她擦掉鼻尖沾到的牛肉汁。「我的汤碗都满了,妳就是不放心我没有吃晚饭是吗?所以我再点一客,让妳我都安心,并且顺道证明我绝对点得起两客海陆全餐。」
她松了一口气,小脸笑靥如花,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抱歉喔。」
「不必道歉。看妳吃得这么津津有味,让我忍不住肚子又饿了。」他愉快地道。
这还是他心情沉郁地回到台湾来的首次心情大好,胃口大开。
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奇妙的小女人。
岫青陡然一顿,神色苦涩复杂起来。他没有忘记他是为了什么而回台湾的,纵然那一切已成事实,但要他眼睁睁「欣赏」事情的过程与结果,除非他失去所有的感官与知觉和思想。
简而言之,除非他是个机器人。
「你怎么了?」炊雪关怀的声音穿透他痛苦的思想意识。
他摇摇头,再度露出沉静的微笑,「没事。」
他将自己全部心力都投入这场愉悦轻松的晚餐里,毕竟他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好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