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房内传来浑厚的声音。
咿呀一声,房门由外被推开,姜总管走了进来,两位丫鬟随后跟上。一走入房内,即瞧见站在开敞窗棂前高大伟岸的身形。
他背着手,迎着风,凉风吹乱了他的黑发,衣袂飘飘,带有几分不羁的潇洒,俊朗刚硬的脸孔,是一贯的淡漠,引人费解。
姜总管年约五旬,身材略显肥态,可瞧他健步如飞的步伐,丝毫不受身材所影响。
他瞧着那抹高大的身影,眼眶不由得泛起水雾来。他在东方府已待有三十多年,早已把这当成自己的家了,而少爷们更没有把他当成外人看待,他一直怀着感恩的心情留在东方家。看着四位少爷长大成人,老爷夫人相继逝世,他更是决心要尽力辅佐少爷们,守护着东方府。 可现在,他向来最尊敬的大少爷,竟遭人暗算,瞎了双眼,若是让他知道是何人所为,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他也要替大少爷报仇。
“姜伯,收起你莫名的感伤,别又在那隐忍着泪水。”
东方凌就算看不见,也猜得到向来情感丰沛的姜伯,现在——定含着泪水自责起自己来。他浓眉微拧,忍不住嘲讽道。
姜总管忙拭去眼角的泪水,瞪了眼一旁睁圆了双眼,瞧着他的两位丫鬟。
“大少爷,除了原本服侍你的小青,我又多派了位丫鬟来。这丫鬟是今天新来的,我瞧她看来聪明伶俐,又有张甜嘴,便留下她了。冰儿,还不快过来见过大少爷。”眼角一瞥,朝站在最外头,长相清秀的丫鬟喊道。
“冰儿见过大少爷。”
冰儿上前一福,嗓音是低柔的,微垂的美眸,有抹戒备。“行了,你下去吧。”身形未动,沉稳的声音有丝不耐。
姜总管应了声,离开的同时,以眼神警告两人,得小心伺候着。
“大少爷,午膳已准备好了。”
两位丫鬟合力将食盒里的饭菜布置好,小青恭敬地道。高大的身形移动,踏出的每一步是谨慎小心的,小青见状连忙上前扶着他,直到他安稳落坐后,才退到他身旁。双眼一抬,示意站得老远的冰儿走上前。
冰儿小脸上有抹防备,美眸紧盯着东方凌,每跨出一步,皆是小心翼翼。为了怕他认出她的声音来,她故意装作低柔的声音说话,就连习惯无声的脚步,也得时时提醒自己,要走出声来。
虽然他双眼看不见,不过她还是为了以防万一,易容成现在这张清秀的面皮来。
她脚步故意走得缓慢,看着小青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双眼失明的东方凌用餐,陡生的愧疚再次包围着她。她曾偷听到他和东方傲的谈话,他说他不怪她。为什么?
她将他害成这样,他难道真不恨她?留在这洛阳城里,每多待一天,对东方府种种的事迹愈是清楚,她的自责懊悔就愈深。人们说,东方府四位少爷各有所长,最教人敬畏的首推 大少爷东方凌。他像是个天生的生意人,有着精准独到的眼光、强悍的手腕,东方府能有如今的财势,东方凌功不可没。最难得的是,他不仅仅只是个商人,还懂得施比受更有福。这几年来,受到东方府帮助的人不计其数,无形中替东方府积了不少福德。
东方凌凭着触觉,慢条斯理地用膳,随着脚步声逐渐靠近,浓眉逐渐皱起,俊朗的脸上是漠然的神情,举着的手微顿,无神的黑眸往停在他左手边的人望去。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少爷,奴婢名唤冰儿。”
小手不自觉地抚着胸口,灵灿的美眸细瞧着他脸上的表情,考虑是否该趁现在逃走。
“姓什么?”
“奴婢姓骆。”
为何他要这么问?像是想要确定什么似的,难不成他认出她来了?可这是不可能的事啊。她不论是声音、脚步、容貌,都作了一番改变,双眼失明的他,又怎么可能会认出她来。愈想愈觉得没错,她暗笑自己太多心了。
微敛的黑眸掠过一抹异光,唇角几不可察地微扬,不再多问,继续埋头用膳,其间小青不时替他夹菜张罗。
冰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放下碗筷,接过小青递来的布巾拭去唇上的油渍,忙上前和小青一块儿收拾,好尽快离开。
“小青,你收拾好就下去。冰儿你留下来。”
浑厚的声音,拖住她欲逃离的脚步,清秀的小脸微皱。小青边收拾着,一面怯怯地偷觑了眼东方凌。
平心而论,大少爷算是个好主子,从未苛责过奴仆,也显少见他疾言厉色过;可不知为何,大伙就是怕他,一种打从心底而生的敬畏。或许是他的冷静沉稳,和与生俱来不怒而威 的气势吧,通常他只消黑眸含锐一瞪,显少有人在这样犀利的目光下能不抖颤的。
她曾听过二少爷戏道,大少爷的冷静沉稳只是个假象,四个兄弟中其实性子最为暴烈的该是大少爷,只是他懂得自制;可若有人不知死活地挑起他深埋于心底的暴怒性子,那人将会死得很惨!所以,她只能祝福冰儿了。
小青很快地收拾守桌面,投给冰儿一个同情的眼光,便忙不迭地离开。
“把放在床边的拐杖拿给我,陪我去走走。”
“是。”冰儿忙拿起拐杖递给他后,便自动来到他身旁,一路小心地扶着他,一面出声示警。
走出厢房,迎面拂来阵阵宜人的凉风,伴着淡淡的花香味,令人不由自主地放松心情。 灵黠的美眸流转,很快地看清这座紫宵院的布局,以东方凌的寝房为主,两旁另有厢房,她猜测其中一间可能是他的书房。房间两侧皆种植了不少不知名的花木,沿着右方的碎石路而去,尽头有座名为古月亭的石亭,此亭十分特别,建在小湖中,衬着四周的景物,倒有几分闲雅之趣。
“陪我到古月亭去。”
耳畔传来他浑厚的声音,她慌忙拉回游移的心思,小手扶着他有力的手臂,踏上石子路,走到尽头,拾级而上,来到石亭内,小心将他扶坐在石椅上。
一道徐风适时地吹来,冰儿螓首微昂,忍不住闭眼轻叹,还不到一日的光景,她竟有些爱上这,尤其是这座古亭亨。她好奇地走向护栏,往下望去,湖面波光粼粼,湖水清澈见底。
“你为何会想来东方府当奴婢?家里还有什么人?” 黑眸准确地朝她所在的方向望去,等候着她的回答。
吓!小手受惊地抚上胸口,她果真不适合冒充奴婢,贪玩的性子老是令她下一刻忘了先前要做的事,总是很自然地忘了目前他这个主子。在那双深幽的黑眸无预警的盯视下,她竟有股错觉他是看得见的!小手顽皮地在他面前挥舞,确定他没任何反应,又顽皮地对他扮了个鬼脸,这才轻咳了声,说出她早想好的说词。
“奴婢家中尚有一位老父,身子还算硬朗,会来到东方府为仆,是想多挣些银子,贴补家用。”
洛阳城内,东方府所发给仆佣的薪俸算是多的,而且从未听闻虐待仆人之事,因此每当东方府传出缺奴仆时,总有一群人争相报名。若不是她使了一点小手段,也挤不进东方府来。
这一番合情合理的说词,令人无从挑剔怀疑,薄唇却扬起一抹淡笑。
“你方进府,就来伺候我这个瞎子,你可会暗地里嫌弃我这个主子?”他自嘲地道。
“不会的!”他的话让她深觉刺耳,面有愧色来到他面前,激动地道:“大少爷只是暂时失明而已,你的双眼一定会好的!”
没错,她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他失明。这个祸是她闯的,她一定会负责到底的。
“你初来乍到,为何能那么肯定我的双眼只是暂时失明?全洛阳城的大夫可没你这般自信。”微扬的唇角有抹诡谲,静待着她的反应。
为何她会觉得他话中有话?脑中飞快地运转,谨慎地回答:“我只是想,大少爷人那么好,老天不会这么残忍的,一定会保佑大少爷早日重见光明的。”
“既然你这么说,那接下来我所安排的事,我相信你不会有意见的。”
“什么事?”
他唇边的淡笑,莫名地令她觉得碍眼,心下有股不妙的预感。
“我决定让你当我的贴身丫鬟。待会儿记得把你的东西收拾好,移到我房里来。”
高大的身形一起,拐杖轻触地面,冰儿连忙上前扶着他,清秀的小脸有些发白。“为什么?”
“既是贴身丫鬟,自是和我寸步不离。何况我现今双眼失明,的确需要有个人在身旁。”
随着话落,拐杖发出笃笃声,一步步小心地拾级而下。
“是。”
冰儿含着泪光,垮着小脸,他的话直攻她的要害,成功地勾起她心底的愧意,令她不敢有丝毫意见,扶着他走下石阶,往回走去。
早知道她就不要冒充丫鬟了,大可以躲在一旁关切,也不会落到如今的窘境了。还未走回寝房,冰儿远远地就见到一抹颀长身影,似是等候已久。
“大少爷,有个人站在前头,眼光一直朝这望来。”
“哦,他的模样如何?”脚步未停,心底暗自猜测来者何人。
“是我。”
不待冰儿回话,来人已先行开口,刚毅的脸孔在见着他的模样,脸色转为凝重。
“方义。”
闻声,东方凌俊脸含笑,脚步依旧不疾不徐,由着冰儿的扶持小心地跨过门槛,走入房内。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才一回来,就听见你出事了。”
方义脸色沉重,一落坐,便迫不及待地问,眼光直视着面前那双无神的黑眸。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东方凌气定神闲,转向身旁的人。
“冰儿,还不见过方少爷。”
“方少爷好。”虽不懂东方凌的用意,可仍是恭谨地朝他欠身问候。
方义扫了眼这面生的丫鬟,眉间的皱痕加深,深知每回与他交谈,须有极大的耐性,否则先沉不住气者就是输家。这也是为何东方凌在商场上与人谈判,每回必胜的原因,只因 他够冷静。
可现在不是在和对手谈生意,他过于冷静的态度,套一句东方傲所说的,连圣人也会被逼疯的。
“东方大少爷,你还未回答我的话。”方义忍住磨牙的冲动,深吸口气道。
“有什么好说的,就如你所听所看的这般。”接过冰儿放于他手上的瓷杯,轻啜了口气,语气淡然。
冰儿好笑地偷觑了眼额冒青筋的人,心下对东方凌有更深的认识,这人光是在言语间,就能令对手有自戕的冲动,可谓是杀人于无形,佩服佩服。
“东方凌,我再问一次,我要听你从头到尾说清楚。”这回磨牙声十分清楚。
东方凌无视他的怒气,脸上仍笑得淡然,徐缓地道出事情的经过来。
方义脸上有着不敢置信,双目圆睁,语带激动:“你就这样放过她?”
“没错。”他的回答依旧不变。
方义气得身形一起,踏着脚步在房内来回踱步,双目瞪视着悠闲啜茶的人,片刻,胸口怒气稍缓,这才重新落坐,急问道:“东方堂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已经派人去找了。”
冷淡的声音无一丝忧急,听得方义不由得摇头一叹。
“有朝一日,我倒真想看见,有谁能令你失去这副冷静沉稳的表象。我十分期待那天的到来。”
东方凌的回答,是一道浑厚的畅笑声,俊朗的脸孔因笑意更显得出色。无心的一眼,美眸却沉迷在他爽朗的笑容里无法自拔,直到笑声渐歇,这才慌忙收敛心神,小脸微垂,掩住双颊上的赧色。
“别净是说我,方老夫人可好?”
方义刚毅的脸上浮现忧色,愁眉深锁,已无心情理会好友的事了,尤其对方又是一副不值得同情的模样。
“我刚送我娘去宁安寺,她打算在那暂住一段期间,祈求菩萨垂怜。”
东方凌脸色微凝,不知该如何启齿,这件事足足困扰着两家人整整十六年了。
“已经找了十六年了,依然是音讯至无,可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们绝不放弃找寻楚楚的下落。而你身为楚楚的未婚夫,我希望你能再多等她几年。”此话一出,冰儿难掩惊愕抬眸,注视着两人。
瞧着沉默不语的东方凌,方义以一个身为兄长的私心乞求。
“我很抱歉,今年已是我的底限了。”
冷淡的话里有丝无情,毕竟这桩婚事,非他所选,等候这么多年,实为遵循先父的遗命。今年他已年满二十五岁了,只要过了今年,他将可自由选择自己所爱之女子。
这是东方老爷在擅自替四个儿子订下亲事时,所允诺过的话,到了二十五岁这年,若是女方未能拿信物来要求允婚,那么婚约便作罢。
方义脸色微变,瞪视着他许久,轻叹:“也罢,若是一辈子都寻不着楚楚,硬要你空等,岂不误了你。你与楚楚是否有缘,就由老天去安排吧。”
两家老爷年轻时同是在朝为官,私交甚笃,年老时更是一起辞官退隐,一同定居洛阳城。方老爷老来得女,欣喜之余,提议将之许配给东方家长子,让两家亲上加亲。谁料在方楚楚满月宴客时,竟不慎让一名神智异常的婢女偷偷带走,至今下落不明。方老夫人思女心切,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几十年来,不只方府,就连东方府也是派人找寻,可惜依旧音讯全无。
“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了。”既然今日话不投机,为免因一时激动,影响多年情谊,不如先行离去。
“冰儿送客。”
东方凌也不强留,心知他嘴上虽不说,心里对他仍有不满。
冰儿恭送方义还未走出房外,迎面即遇上姜总管和一位容貌美艳的姑娘。
“方少爷。”姜总管客气地朝他点头问候,便朝房内的人,恭敬地道:“大少爷,连姑娘来看你了。”
连姑娘?莫非是被推崇为洛阳城最美最具才情的连家千金?方义不悦地眯眼,朝面前美貌女子打量许久,脸色愈显难看。难道这就是东方凌不肯等侯楚楚的原因?
“东方兄,若是方府有幸在今年找回楚楚,还望遵守承诺。”衣袖一挥,朝身后的人丢下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始终背着房门的东方凌,唇上有抹苦笑,却不愿多作解释。
“连姑娘快请进。”
姜总管不待东方凌的回应,热诚地邀请一脸羞涩的连家千金入内,粗心地未考虑到是否合宜。
这位连姑娘不仅容貌美艳,性情更是温顺,而且似乎对大少爷有情,这么好的一位姑娘不好好把握岂不可惜。何况方家小姐失踪多年,一直未有消息,总不能要大少爷就这样一直等下去,若是误了终身大事,那他怎么对得起已逝的老爷夫人。
“这……不太方便吧。”
连芳仪双颊染上羞意,将原本出色的容颜更添绝色,羞赧地迟迟不敢踏入房内。
“你这丫头还不快出来。”
姜总管招手示意伫立在一旁发愣的冰儿,就怕这碍眼的丫鬟坏了他想替大少爷和连小姐制造的独处机会。
冰儿灵动的美眸一转,轻易看出姜总管葫芦里卖什么药,无所谓地耸肩,她刚好趁此机会出去透口气。
东方凌远比她所想像的还要谁以应付,他太敏锐了!不知是否她太过敏感,总觉得他言语间诸多刺探,令她备感压力。
脚步方踏出,便听到身后传来浑厚淡然的声音来:“冰儿,别忘了我所说的话,回去把你的东西全搬来这里,听见了没,我的贴身丫鬟。”
此话一出,冰儿小脸迅速垮了下来。
姜总管倒抽了口气,一脸惊异地直瞪视着她,就连站在房门口的连芳仪,也是双眼深思地注视着她。而始作俑着,却是一脸莫测,唇角噙着一抹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