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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伴伊人 第一章

  你活得不耐烦了?


  电话铃声是在七点响起的,当时她正走向厨房,准备为自己冲一杯咖啡。叶德辉在医院那一头说一夜没睡,全心全意地抱着一丝希望,只要宝宝能保住。

  “什么时候发生的?哥,我好难过!玉秀她……”

  她咬着下唇聆听他哥哥叙述,她嫂子玉秀前一晚入睡前就微微流着血。“毫无征兆、毫无原因,丽诗,我根本不知道怎么会出事?玉秀完全遵照医师指承,是的……我刚刚和他们细谈过,他们也十分遗憾。”

  其实何止遗憾!她嫂子已是第三次流产了。

  她问及嫂子的情况,她哥哥回答她说目前已服下镇静剂入睡。心都碎了,一句话也不肯说。

  丽诗叹着气往前倾,来回抚摸膝上那只肥胖的猫咪。“哦,拜伦!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这么可爱善良的嫂子身上呢?”叫“拜伦”的猫咪只是稍稍闪动,没有回答。

  她和那对伤心失望的夫妻心有戚戚,现在她最想做的就是飞奔到她嫂子身边,抱紧她、安慰她、鼓励她。但此刻不行,一切都得等到下周二才能。下星期她有假,那时就能去探望他们。但在周二之前不行。周一她得参加驾驶课,下午则必须帮邻居老太太购物。

  不,今天是无法赶到A市去了,真糟!她爱玉秀一如爱哥哥,而且她好想念他们。哥哥因银行工作的升迁而搬去A市已经一年多了,丽诗—家人都为分离而伤心了好一阵子。

  一家人?哦,现在统统分开了。大姐丽霞与丈夫及儿女现居加拿大,丽诗有多久没……天知道,有多久没看到她侄女了,

  就因为如此,她的父母才决定一退休就飞到温哥华去看他们。现在,叶正刚夫妇正在温哥华的女婿家作客,同时享受他们期盼已久的新大陆之旅。

  接下来该轮到丽诗了,轮到她飞出老巢、离家而去,也就是说该披上嫁纱的时候了。她和徐浩然早已订下大喜之日,那将是一场奶梦般甜美的十一月婚礼。

  徐浩然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医护人员,他一点也不后悔为了赚钱而必须远离本国到阿拉伯去。徐浩然是到丽诗上班的银行开户时与她结识。那时他打算存钱购屋,正如他们现在一样,所不同的是屋子将属于他们两人共有。

  思及这些开心的事,丽诗的悲伤逐渐减轻。她努力地未把所有事全搅在一堆。这是徐浩然倾慕她的原因——他的善感、温柔及有教养。他从不在意她很容易被外物挑动心弦而哭泣,甚至是陌生人都能左右她的一颦一笑,他见称她为“温柔的诗”,因为他就爱这个样子。

  院子传来信箱的“咋嚓”声,她匆匆放下猫咪,跑向走廊,却发现只是早报。没有信?奇怪。她纳闷地思忖,莫非徐浩然没收到她的信?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他走了五个月,情书从未断过,每次一接到丽诗的去函,他总是当天就回信——除这次外……

  丽诗慢吞吞的踱回厨房,把茶壶搁到炉上,并在眼皮上扑了点冷水。这个早上她脑海里混淆不清,想着哥哥、嫂子、失去的小宝宝……姐姐丽霞和她的乖乖女……父母获袭坏消息后的悲伤……以及迟到的信。

  是不是该拨个电话到阿拉伯去呢?

  真奇怪,怎么会没有来信?她上封信里告诉徐浩然,她那笔打从十九岁就拥有的股票现在已涨了五倍!她迫不及待想知道他的反应。有了这笔横财,他们不但可以买幢新房子,还可以精心装潢一番哩!为什么好运不早些来临?那么徐浩然就无需远至中东工作。他会马上回国吗?还是必须遵照合约待满一年?

  ☆     ☆     ☆

  徐浩然不会回来,至少不会再回到丽诗身边。拆信后两分钟内她就恍然大悟了。信到的时候她正在厨房灌水到壶里,看不见前门的情况,但听声音判断她就晓得邮差来了。

  那是只蓝色航空信封,有着锯齿边缘和不再感到新鲜怪异的外国邮票。她急急忙忙拆开封口,忘了正泡着的茶,坐下来仔细阅信。徐浩然的笔迹很工整,内容简略,但她连读了两遍仍是不懂也不相信。

  信上说,他结识另一个女子。

  信上说,他坠入从未有过的热烈爱情中,他的新情人是同属医疗小组的一个护士小姐,名叫朱蕙,本来是服务于仁爱医院的。很抱歉,他这么写着,非常抱歉,原谅我吧,请求你谅解!我自己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原谅?谅解?大概不能,丽诗心想。

  她呆怔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把—张薄薄的信笺翻来覆去捏得皱巴巴的。她仍企盼发现信上提一点她那涨了五倍将近伍佰万元的股票、还有他们那栋房子的事。她就是不能接受未婚夫信上所写的事实。

  电话铃声响好久,她才猛地惊觉。她从幻境中转醒,仲怔地望着电话,而在电话机下的胖猫拜伦也用古怪的表情瞄着她。

  “咪!”地一声把她拉回现实,她扶着家具支撑着站起来走向电话。“没什么,‘拜伦’,我很好。”她呢喃
  着抓起话筒。

  是与他们比邻而居多年的张老太太。丽诗知道是她,但嘴上仍向:“是谁?”

  “是我,丽诗。”老人有些疑惑,也有些关心地问:“你没事吧?丽诗。你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我……没事,我……”我被抛弃了,丽诗在心里回答,不过还挺好的,只是好像有点呕心。哦!我该怎么办?

  “我才刚起床,对不起。”她强迫自己笑,但是笑得怪里怪气的。老太太晓得不太对劲。

  “刚起床?但你一向是早起的鸟儿。即使不上班也一样。怎么了?我是说,现在都快十点啦。”

  喔,真的?丽诗低头看着手腕,才发觉自己竟然还没有着装,只戴者手表。这两个小时怎么过的?七点半,哥哥打电话来时,她早已醒了呀!

  她极力保持对话简短有礼。挂上电话后,丽诗折回“拜伦”旁边。“老天爷,别这样看我,拜伦,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呆子。”

  这件事不是真的,对不对?只是炒菜锅中的火花,或是一个笑话,不好玩的笑话。徐浩然是爱我的,我知道他是!真实生活里不会发生这种事,对不对?太荒谬了嘛!

  拜伦尾随着她进厨房,一跃而上高脚椅,看她抱茶。她必须不断找事做。张太太拜托她代为购物,待会儿她得出门一趟,可是她刚刚在电活里提到什么?购物单上还要添加什么?茶包?咖啡?不,一定不是咖啡,她从不碰这东西。是必需品……问题是什么呢?

  直到出了大门,丽诗仍未完全清醒。她之所以能顺利上路是因为天天做同样的事,已经驾轻就熟了。这只是简单的选择题,离开家到公车站,车来了搭车,下车后左转到百货公司,要不就右转到上班的银行。

  她没注意雨丝开始坠落,没注意三月初的凉风拂上脸颊。

  出门时她披了件外套,但忘了带伞,甚至也没心情戴顶帽子,现在她全身被雨水淋得湿沉沉的,乌黑的秀发贴在柔腻光滑但不太自然的白晰脸蛋上。她乌黑的眼瞳显得又圆又大,这—对明媚双眸原是她最引人之处,但今天嵌在雪一般透白的脸上则过份地大而惊人。

  高佻纤长的身躯缓缓穿雨而过,宛如茫然的无主游魂。是的,一个在两小时内连遭两次打击的魂魄。她不知进她此刻是一副什么宽样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闯了红灯,一辆车险些撞上她。她听见大吼,听见刺耳的刹车声,听见车胎磨擦着潮湿地面的刺耳声。

  她只是呆呆地站住。

  然后是“碰”地摔门声,一个低沉有力的男性嗓子对着她咆哮。丽诗还不明白是冲着她而来的,直到一双大手扣住她的细腕、粗暴地撼动使她失去平衡,她才醒悟到自己在哪里,做了什么?她差点被撞!

  ☆     ☆     ☆

  她就伫立在繁忙的街头。灯号变了,行人擦过她僵硬的身体,再绕过一辆停着的红色跑车,穿越马路而去。而这个拉着她、高高俯视她的人想必是车主吧?

  他愤怒地瞪着她,话不由但快如子弹,只是还是没能穿透丽诗脑中的雾海。

  “你知不知道在干什么?你想自杀还是干嘛?”

  “对不赶……”她喃喃自语,知道自己做错了,但不确定也不关心是什么。

  这陌生人无法了解她的话,只兀自捏紧拳头,令她不由自主地畏缩。她昂首空洞地端视对方,只接触到一双凌厉、愤怒的眼睛,似乎闪着光芒,此外别无什么印象。黑发、瘦高……嘴型,对,若她够专心的话,那种嘴型她会称之为“专惹麻烦的嘴”。

  “听着,小姐,如果你想心不在焉的晃着,那是你家的事,但我建议你到别处去,这地球还有其他人,有些人是开车的,比如我,而且,”他用下巴呶呶跑车。“还是很贵的那一种!”

  “贵?”她冷淡地回应。他在说什么?那和我有何关连?

  “请让我走。”她微弱地加上这句。那一对空茫的眼睛一直落在他脸上。空茫,但极美。迷迷蒙蒙、盈盈欲泪,有如快要满溢的两潭水。

  那男人抿紧双唇无奈地看她,她觉得他的拳头似乎在微颤,造成她—种错觉,她使得他激动震惊。“不错,很贵!我想说的是,我不愿这漂亮的烤漆被一个不想活的女孩弄脏,懂吗?如果你真的活得不耐烦,给你一个建议,找辆大公车,他们的刹车没我的灵。”

  丽诗没被吓着,他的疾颜厉色根本对她起不了作用,她不为所动。

  “对不起。”她说,转过身去。陌生人再次深刻地注祝她长久,最后才放开。

  ☆     ☆     ☆

  这家百货公司虽非城里最大的,但它的货色算得上是最好的。底层是大型超级市场,前门靠化妆品专柜旁则陈列各式各样的精美卡片。丽诗买完东西后便向这儿踱来,她的购物单上并没有列入卡片这一项,也没想过要买张卡片给同事。但今天不一样。她跑到这里来,脑子没有什么心思想。

  店里灯光炫目,广播声震耳欲聋,卡片上的贺词模棱两可,每一张几乎都可庆贺生日。她挑了一张,手指上的订婚戒指蓦然映人眼睑,她的太阳穴仿佛被锐器刺穿般剧痛起来。她一向习惯在更衣时把它戴上,好像戴手表一样,只是从现在开始她不再有资格戴着它了。不是吗?她不再与任何人有婚约,徐浩然不会回到她身边,他们不可能买下她中意的那栋房子,也不会添置家具或烦恼着如何布置起居室……

  “对不起,小姐……”

  她回首看见一个十几岁男孩对她咧着嘴,手上拿着似曾相识的手提包。

  “你忘了这个,这是你的吧?”

  “喔!我……是,谢谢你,我正……”她拿回皮包,顺手把卡片寨进去,再检查一下购物袋,全部完了,单子上列的都买全了。

  她毫无知觉地走向大门,焦急地想离开这块吵杂的环境。一踏出大门,她立刻做了个深呼吸,但又似乎忘了站在在哪里。她觉得晕眩,头重脚轻,而且外头的冷风灌得她打哆嗦。

  “对不起……”

  丽诗再次听见有人喊她,她确定。因为一双大手牢牢地压住她的肩让她动弹不得。又是他,那辆红色跑车的主人?还是那个小男孩?她又做了什么傻事?

  转过身,她发现一张坚毅的脸上,带着死鱼似眼睛的中年女人面对着地。厉声指责她……

  接下来几个小时她永远没法忘掉。她作梦也没想到她会被指控为“扒手”,百货公司的服务员告诉她,坚持她必须去见经理。丽诗这下急了,她开始出声辩解,声音是这辈子从未有过的使劲和快速。

  没用,她还是被架上电梯。

  到达经理室,她手上还握着那张生日卡——不,是两张,胶带把两张粘在一起。

  “好,就算两张,但你不能认为我是那种入哪!为了两张卡片?你不是说真的吧?拜托,我在你们的百货部门花了几百块钱——看!这是收据,我还付现。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这两张卡片,坦白说,我根本无意没付钱就走了,甚至我跟本就不想要这两张卡片,好吧!我现在付,可以吗?”

  没辙。她说了又说,求对方让她现在付帐,求对方放她一马。道歉、解释、打恭作揖都没有用,服务员丝毫不肯让步。她只是一再毫无感情的强调,她在执行任务,这是公司的规定。公司的政策等等……等等。

  天哪!她晓得公司规定,但没想到会发生在她身上。当然,他们不会也不打算为区区两张卡片控告她吧?太不可思议了。

  但事情就是这样。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像一连串噩梦,才跳出一个,又陷入另一个。她们穿过回廊、打字、电话铃响、开门关门、茶杯相击各种声响充盈丽诗两耳。最后她被请进一间办公室,可能是秘书室,她想。

  这不会是真的吧?老天。如果他们真的执行什么鬼政策,她会丢掉工作,这辈子再也不敢跨出大门一步。羞死人了!她将会上地方小报的头条新闻,她爸妈有心脏病……

  “请这边走。”一个年轻小姐对她比比手,而她身边仍是那个服务员,一路上边随着她,半步也没离开。

  她们随女秘书进入另一个办公室,往下看是忙碌的街道。刚才在那儿她当点被压成肉饼,压死算了,那就不会在这里,面对这荒唐滑稽的情形了。。

  里面没人,秘书有点迷惑。“咦?管先生大概出去了,坐会儿,他会马上回来。”

  服务员泰然自若地坐下,要求她也坐好。丽诗明白再解释也没用,她走到窗边注视凝聚雨珠的玻璃窗。希望等一下这位经理会明理一些,他必须明理!他必须听她说明、必须相信她!

  听到开门声,她迅即回身,直视着即将决定她命运的男人。几乎同时,丽诗感到胃部一阵冷意,然后往下垂。没指望了,一点希望也没有了。那男人站在门口,也以同样不能置信的眼光看着她。

  是他!红跑车的主人。。

  他浓黑的双眉紧皱,深邃的眼珠穿透她,令她觉得自己有罪。

  “我,听着,我要……”

  她说不下去。这男人同时开口,对着她也对着服务员说:“对不起,”他喃喃而言:“我不知道里面有人,哦,管先生哪儿去了?他刚刚还在。”

  这服务员是一个老女人,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着他。“我们也正在等他,他会马上回来,你要找他最好先知会秘书。”

  他打量一下服务负,而后转向丽诗。她被钉在窗边动弹不得。谢天谢地!这个人不是经理,希望之火再度点燃。若要她向这个花岗岩脸的主子低声下气解释—切,她宁愿死!

  他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粗声地说:“你好像又有麻烦了。”他瞄了服务员一眼,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关上门离开,留下张口结舌的丽诗。多蠢的话!想不到她又有麻烦了,都是这笨蛋的老女人干的好事!

  几分钟后,管先生出场了。聪明的笑脸,年纪四十开外,一进门立刻处理这件事。

  “现在,林小姐,有何问题?”

  丽诗和那女人同时开口,数秒后,胜负立见。管先生根本不瞧丽诗,他只专注于听那个笨蛋的老女人的话。她告诉他她看见丽诗在超级市场如何选购了数样食品,如何到了卡片部门,如何下手。“我检查袋子,有两张生日卡片未付帐。”她一件一件描述,忠于事实,但也有些迂回,合意是她相信丽诗还摸走了别的东西。

  丽诗无法否认,因为她依稀仍在梦中,如此茫然,如此恍惚,没有思想般地望着四周。但她根本没企图偷任何东西。“容我解释——”

  “待会儿,对不起。”经理先生打断她的话,看都不看她。最后,他示意他的属下离开。那老女人显得颇为讶异。这是不是公司规定,这事会不会秉公处理;丽诗不知道,她只晓得她有点不甘愿地走了。她雪白的小脸转向经理,一对眼睛睁得大大的。“管先生……”

  “请坐,小姐,贵姓?芳名?地址?”

  “我叫……我是……”她心思混乱地坐下,他要登录她的姓名及地址了,可是为什么他仍旧面带微笑口气亲切?或者一切仍依照惯例?“你打算怎么做?叫警察或是?”

  “我想我们大可不必大费周章,是不是?”

  天哪,但愿真的如此。她说出了姓名及地址以及发生的经过——早上的打击、令人震惊的坏消息、马
  路上的意外——当然她没说得太详尽,这位先生十之八九不相信她。但不是这样,他听她娓娓叙述,吟哦点头,然后出入意料地告诉她,她可以走了。

  “走?我可以走了!”

  好久好久,她才若有所悟,人性有时实在难以预料。她可以走了!远离这些屈辱、吃惊及恐惧,就这么简单?她才打定主意准备奋战呢!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说话,一连串盘问都还没开始,管先生竟然轻描淡写的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小误会,她可以忘掉这些不快。

  就这样——

  自然,她是莫名其妙的被释放了,但她怀疑能否忘得了这—切,能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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