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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肌 第五章

  扬心中疙瘩一下子被抚平。

  当晚,李月冬医生的电话到了。

  “林茜,我想你可以开始在电视上呼吁。”

  林茜的心沉下去,“危急了。”

  “是,过去两个月治疗情况良好,此刻转劣,最佳方式是接受骨髓移植,我本人亦有登记捐赠,可惜不合小英采用。”

  “我立刻联络同事发起华裔社区登记活动。”

  “林茜,尽快寻找小英血亲。”

  “这意味着公布她身世。”

  “林茜,我们都知道你真爱这个孩子,但是一直以来,你是白人,她有黄皮肤,她的身世,瞒得了谁呢?”

  林茜茫然,“她黄肤?我都忘了。”

  李医生挂上电话,忙着逐一检查病人。

  推开英安德信的房间,发觉病床上没有人。

  医生立刻问看护:“病人去了何处?”

  “她一直在房中。”

  医生立刻说:“即刻广播。”

  十分钟过去,仍然不见病人。

  李医生额角已经冒汗,跑到警卫部要求看大门录影机拍摄记录。

  录影带上可清晰看见英安德信穿着便服离开医院,时间是九时十一分,她离去已经超过三十分钟。

  李医生即时知会警方及安氏夫妇。

  英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只想离开医院。

  英换回白衬衫卡其裤,解除身上管子,吸进一口气,缓缓走出医院。

  她也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

  以她目前情况,需按时服药,也绝不可能走远。

  天气那样好,白云一团团浮在蔚蓝色天空中,像煞英国画家康斯特堡笔下风景。

  英步行到湖滨去。

  她挑一张长凳坐下。

  天气一好,老人与孩子都纷纷出动,湖畔相当热闹,偶尔有年轻女郎穿小小胸衣,超窄短裤,踩着直线滚轴溜冰鞋经过,金发与汗毛在阳光下闪闪生光,煞是好看。

  英坐着静静看风景。

  保母推着婴儿车经过,有好几对孪生儿,小面孔长得一模一样,胖手胖脚互相拍打,仿佛不大友爱,英看得笑出来。

  她不后悔偷走。

  冰淇淋小贩的音乐车驶近,英买了一只巧克力甜筒。

  安家冰箱里塞满类似冰淇淋。

  璜妮达说的:做小孩已经够可怜,倘若还不能吃饱,还有什么意思?

  扬放学回家,可以扫清冰箱内一半食物。

  正在享受片刻宁静,一只红色皮球滚过来,停在英脚下。

  英随手拾起。

  一个小小女孩走近,她刚学会走路,穿着考究童装,一双会得闪光的小球鞋尤其神气。

  她的黑发梳一条冲天炮,像足杨柳青年画中的小奶娃。

  英用中文同她说:“你好,球是你的吗,还给你。”

  幼儿的母亲走近,却用英语说:“说谢谢。”

  英抬起头,怔住,她看到的是一个红发绿眼满脸雀斑的红发太太。

  那华裔小女孩分明是她的领养儿。

  换句话说,那孩子命运与英相同。

  红发女士用普通话问候:“你好吗。”

  英却用英语:“请坐,我们聊几句。”

  红发太太笑着坐下,“我叫丽池,我女儿叫薛尼。”

  “薛尼有多大?”

  “十个月十五天。”

  英问得很技巧:“到了加国多久?”

  “我们到中国南京领养薛尼时她只得五个月大,已经懂得认人,见到我丈夫一脸胡髭,惊哭不已,我们一眼看见她已深深爱上她。”

  又一个动人的领养故事。

  英注视薛尼小小面孔,发觉她上唇有缝针痕迹。

  “薛尼出生时有兔唇。”

  “你不介意?”

  红发太太抱起女儿,“她是我的女儿,在手术室经过十五分钟就做好缝合,小问题。”

  那口气与林茜安德信如出一辙。

  英泪盈于睫。

  “我们一组十一对夫妇,同时往南京领养,那时疫症流行,政府忠告我们延期出发,可是中国的规定是,三个月内不去办妥手续,就丧失资格,所以我们带备口罩勇往直前,现在,我们每月在这公园里集会。”

  “十一个家庭?”

  “是,一共十一名女婴。”

  英笑了,轻轻抹去眼角泪水。

  “你要不要来参加我们野餐会?就在那边。”

  “丽池,我想问你几句话。”

  因英是华裔,红发太太爱屋及乌,“请说。”

  “倘若小孩将来有病,你们会怎样?”

  她愕然,“有病看医生呀。”

  “会否后悔?”

  红发太太笑了,“孩子不比电冰箱,洗衣机,坏了,有缺憾,可以退还原厂换一台。”

  英一直点头。

  红发太太热诚邀请:“过来喝杯热可可。”

  这时那领养儿的爸爸走近,果然,一脸金色大胡髭,眼若铜铃,蛮惊人。

  可是小薛尼已经不再害怕,一手拉着爸爸手,一手去拔胡髭,他们一家三口嘻嘻哈哈的走开。

  西方人领养华裔儿童数目越来越多。

  十岁八岁时英问过林茜妈:“英是路边捡回来的吗?”

  璜妮达抢着回答:“英是耶稣送给妈妈的礼物。”

  英轻轻站起来。

  她用公用电话叫了一部计程车。

  回到家中发觉门前停着警车。

  扬第一个奔出来。

  他见到英立刻紧紧抓住她的手,大声叫:“妈,妈,英在这里。”

  大门立刻打开,一家人一起冲出来,都卡在门口,进退两难,彼得手臂挤得变形,雪雪呼痛。

  林茜挣扎着退后。

  扬忍不住大笑。

  警察最镇静,“谁是英安德信?”

  英举手,“我。”

  这时,她体力已经不支,眼前发黑,兼冒金星。

  家人一句责备也无,立刻通知医院,警方忙着销案。

  只有璜妮达忽然发起脾气来,指着英说:“你这孩子,一点也不为别人着想,这算什么呢,把我的心揪了出来——”

  她进厨房去,碰一声关上门。

  林茜柔声问:“女儿,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去公园。”

  “你看见什么?”

  这时,扬轻轻哼起卜狄伦的反战歌曲:“你去了何处,我的蓝眼儿,你看见了什么,我亲爱的年轻人?”

  “好了好了,”彼得抹去额角的汗水,“回来就好。”

  林茜说:“英,你来看看我们即将刊登的寻人启事。”

  她摊开图样。

  英靠在兄弟身上,看到启事上有自己极幼时照片。

  文字十分动人,一看就知道由林茜安德信亲笔撰写。

  “寻人:华裔少女患急性血癌,渴望联络血亲,她是领养儿……”启事注明警方拾获小英的年月日、地点、英身上特征,以及当时衣着。

  林茜文笔简单真挚:“请协助我爱女渡过难关,她性格开朗活泼,在大学读哲学,不喜打扮,常做义工,我们一家感情良好,盼望有好消息。”

  。

  接着一段日子内,林茜到各行家时事节目内客串,请求华裔社区伸出援手。

  第一轮捐赠登记运动在星期日举行。

  那天滂沱大雨,但仍有两百八十多名热情市民参加,他们撑着雨伞在社区中心大堂门前排队。

  扬与蜜蜜,璜妮达及赫辛在门前派发饮料松饼,向每个人道谢。

  林茜在华人报章上再次刊登启事,这次,选用一张小英在哭闹时拍摄的照片。

  林茜这样写:“一个妈妈给另一个妈妈的信:你一定看到我的陈词,一定知道我内心焦急,请与我联络,我会尊重你的意愿,维持你的私隐。”

  可是并没有任何人出来与他们接触。

  璜妮达欷嘘,“也许已不在人间了。”

  扬为妹妹奔走,瘦了一圈,全身精壮肌肉,没有一丝赘肉。

  林茜苦中作乐,“你们看,扬身段像不像英勇的朱鲁战士。”

  彼得却说:“我有事周一需赴苏黎世开会。”

  林茜答:“尽管去,我们这里已上轨道。”

  “我舍不得走。”

  林茜没好气,“从前不见你说这句话。”

  “林茜,我想留下来。”

  林茜答:“太迟了,我已有意中人。”

  彼得嗤之以鼻,“是菲立士吧,你别看他表面上文质彬彬,私底下行为浪荡,专孵小歌星。”

  大家听见他破格地信口诋毁情敌,不禁好笑。

  林茜大笑,“不是菲立士,好了没有?”

  家里少了小英,比从前静得多。

  有一段日子,扬专爱唱快板,英陪他一起打拍子和唱,那真是奇景:一名华裔少女的口气、手势、舞姿,可以做得同黑人一模一样。

  他们试过拍档往老人院演出。

  她是扬唯一妹妹,除她之外,扬不知其他同胞。

  英手巧,时帮扬做立体模型:怀特兄弟的双翼飞机、霓虹的分子模型、埃及金字塔建筑内部……全体取得甲级成绩,叫扬感激不已。

  英重病叫他辗转反侧,潸然泪下。

  他一直想送英入教堂:黑人兄弟!准叫男方亲友下巴掉落地上。

  如今这小小意愿不知是否可以实现。

  林茜敲门:“儿子,是我。”

  “妈请进来。”

  林茜坐在椅子上,“扬,你怎样看?”

  “只好耐心等待。”

  “英像一只受伤小鹿,十分安静,并不挣扎,接受命运安排,叫我心如刀割。”

  扬重重吁出一口气,一拳打在墙上。

  “但我又有预兆,觉得英会无恙,毕竟那么多人走出来帮我们。”

  母子谈到深夜。

  第二天清早,林茜刚合上眼,她的私人电话响了。

  她即时苏醒。

  这具电话的号码只有一个用途:专供读到启事的人回复。

  她立刻回答:“我是林茜安德信,请问你是谁?”

  那边没有出声。

  林茜安慰:“不要紧,慢慢说。”手心已经冒汗。

  对方终于开口:“你在启事中刊登照片,我认得该名婴儿。”

  “她已长大成人,她叫英。”

  “多谢你照顾她。”

  林茜答:“我是她母亲。”

  “我愿意捐赠骨髓。”

  “我马上来接你,请问你住在什么地方?”

  她想了想,“不,我可自行到医院。”

  “我等你。”

  “你说过,可为我保守秘密。”

  “一定,我是出来做事,稍有名望的人,你可以相信我。”

  “是,英很幸运。”

  “三十分钟后在西奈山医院李月冬医生办公室见面,可以吗?”

  “再见。”

  电话挂断。

  林茜霍一声跳起来。

  不愧是做惯事的人,她用冷水洗把脸,立刻致电李医生。

  医生已经在办公室,“我等你们。”

  林茜也来不及化妆梳头,她换上运动衫便驾车出门。

  早上交通挤塞,她冒险犯规,公路摄影机起码拍摄到她三次不良记录。

  她把车停好,急步走进李月冬医生办公室。

  医生问林茜:“那女子声线如何?”

  林茜却说:“先给我一大杯黑咖啡。”

  医生又问:“只得你我见她?”

  林茜喝一口咖啡,“她说英语,尚有华裔口音,语气相当平静。”

  “还有五分钟到约定时间。”

  林茜忽然紧张,“你说她会出现吗?”

  李医生答:“既然已经鼓起勇气现身,我想她不会退缩。”

  “我们那些捐赠者可有配对者?”

  李医生摇头,“全不适用。”

  林茜叹口气,“留待下一次下一个病人吧。”

  时间到了,那女子并没有出现。

  “尽量镇定。”

  林茜苦笑,“我一生人之中一颗心从未跳得这样厉害。”

  想不到医生还有以下的幽默感:“第一次接吻呢?”

  有人敲门。

  “进来。”

  她们深深吸一口气。

  但是进来的只是送文件的人。

  林茜与医生面面相觑。

  隔一会林茜说:“让我抹一抹口红,免得吓坏人。”

  正对着小镜子理妆,又有人敲门。

  这次医生亲自去拉开办公室门。

  是她了。

  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人。

  简直是小英的印子。

  尤其是那美丽蜜黄色皮肤与一大把黑发,一模一样。

  李医生说:“请坐。”

  女子静静坐下。

  林茜讶异她是那样年轻,看上去似小英姐妹,反而她真是个老妈了。

  那女子问:“请问程序如何?”

  李医生说:“我帮你抽血检验。”

  医生手势熟练,手指纤细敏感灵活,像钢琴大师一般,病人也不觉痛,她已完成工作。

  李医生亲自把样本送往实验室。

  办公室内只剩林茜与女子。

  静得可听见呼吸声。

  林茜斟杯咖啡给她,一边拢着头发,一向注意仪容的林茜今天大失水准。

  只见女子穿着蓝白蜡染布料裁剪的衣裤,民族服饰一向优雅,更显得她特别。

  过一会她问:“孩子,她可痛苦?”

  林茜回答:“医生与家人已尽力帮助她。”

  她俯首,只看见一头乌亮头发,更像小英。

  她又轻问:“孩子可有男友?”

  “她叫英,她很得男生欢喜,许多约会,尚未有意中人。”

  女子慢慢说:“我时时担心她吃不饱穿不暖,不开心不服气,甚至已不在人间。”

  “英一直是个好孩子。”

  “是因为你的缘故吧,谢谢你。”

  林茜摊摊手,“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妈妈。”

  女子又垂头。

  这时李医生推门进来,“明晨可知检验结果,这位女士,现在我可以带你去见英。”

  那女子立刻站起来,“不,请勿告诉她我是谁。”

  医生看着她,“我们并不知道你是谁,以及怎样与你联络。”

  “我住旅馆,这是我地址电话。”

  林茜记者触觉敏感,“你不是多市居民?”

  她摇头,“我十年前移居西岸,我是看到中文报章上这篇特写才到东边来。”

  她出示一份中文周刊,上头有详细图文报告。

  李医生看一看,同林茜说:“是一篇集中报告,写得很好。”

  女子声音极细:“婴儿当日穿白色小布衫,用一张蓝白格子蜡染布料包裹……这是她了,当天,她十五日大。”

  医生说:“同医院估计相仿。”

  “她五月一日出生。”

  “我们把她生日定在五月十五。”

  “英是一个好名字。”

  李医生实事求是追问:“请问你家族中可有人患这个病症?”

  女子摇摇头,“我要回去了。”

  医生想知道更多,“且慢。”

  女子露出一丝惊惶神色。

  林茜连忙说:“明晨我们再联络,我驾车送你,这里不好叫车。”

  “不用客气了,我租了车子。”

  医生还想说话,被林茜用眼色制止。

  女子静静离去。

  李医生吁出一口气,“救星到了。”

  林茜说:“她没有多大改变,仍然保留着原乡文化,穿着她喜爱的蜡染布料,我猜想她是南亚华侨,当年或者前来读书,意外怀孕、生产,不知所措,怕不容于社会家庭,故此丢弃孩子。”

  “为什么不正式交出领养?”

  “她或许只得十六七岁,又或许怕有人问太多问题。”

  “你应问她要姓名年龄。”

  “她不想说,你问她,她只答是张小玲,王阿珍。”

  医生十分现实,“你说得对,我要的不是名字身世故事,我要的只是配对骨髓。”

  林茜说:“我想去看看小英。”

  她走到病房,只见扬比她先到,正陪英玩朴克,一边哼着流行曲。

  两兄妹精神都很好。

  看到林茜,扬大吃一惊,“妈你没有打扮。”

  林茜笑答:“仍是你妈妈。”

  “那当然,更加可亲。”

  英忍不住说:“扬是我见过最会说话的尼格鲁,简直油腔滑调。”

  扬关掉收音机,“妈妈有话说?”

  “我来看看英。”

  “有无人读了启事现身?”

  林茜探头过去,用她鼻子去擦英的鼻子。

  英幼时林茜时时那样逗她玩。

  林茜握住女儿的手一会儿,“我还有事,傍晚再来。”

  英看着妈妈背影。

  “妈没回答你的问题,我可能没救了。”

  “嘘。”

  英低下头看牌,“刚才我们玩到哪里?”

  扬忽然说:“英,你读哲学,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人死后往何处?”

  “唷。”

  “试答。”

  这时璜妮达推门进来,“小英今日怎样?”

  “璜,你来得正好,扬问:人死了往何处。”

  璜妮达毫无迟疑:“去耶稣那里。”

  英微笑,“有信仰真好。”

  璜取出家制松饼,“英,你最喜欢的蓝莓。”

  医生进来说:“又有吃的?”

  “医生你也来一个,试试我手艺。”

  凌晨,林茜还在书房做笔记,电话铃响了。

  “林茜,我是李月冬医生,林茜,听着,那女子的骨髓完全配对,去氧核糖核酸检查证明她毫无疑问是小英生母。”

  林茜发觉她全身细胞逐一活转。

  有救了。

  小英有机会存活。

  林茜喜极而泣,“你还在实验室?”

  “是,我逼着他们通宵工作。”

  “那么多人愿意出力,小英一定有救。”

  “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林茜说:“我要立刻通知彼得。”

  “林茜,即时知会那个女子,请她到医院来。”

  “等天亮我立刻通知她。”

  “我一直在医院。”

  林茜把好消息通知彼得,他在大西洋另一边如释重负。

  林茜跑上楼去,推醒儿子,“扬,好消息。”

  又跑到地库,“璜妮达,找到配对了。”

  璜跳起来,“我立刻去通知赫辛。”

  安宅灯火通明。

  忽然有邻居过来敲门:“可是有好消息?”

  璜连忙说:“找到配对了。”

  邻居与林茜紧紧拥抱。

  天蒙亮时,林茜驾车前往汽车旅馆找那女子。

  她有点紧张。

  女子还在旅馆里吗?

  刚刚进旅馆停车场,林茜的手提电话响起来。

  “我是林茜安德信,哪一位?”

  那边怯怯地说:“你说过今晨会有报告,对不起,也许太早了一点,医生怎样说,有结果没有?”

  呵女子并没有临阵退缩。

  林茜颤声回答:“我在旅馆门口,我来接你去医院。”

  林茜看到平房其中一扇门推开,那女子缓缓走出来。

  林茜下车迎上去,她俩紧紧相拥。

  林茜把她载到医院。

  一路上两人没有说一句话,一切言语都像是多余。

  李月冬医生知道她们要来,一早准备妥当。

  医生满面笑容迎出来,握住她们的手。

  “这位女士,现在可以把名字告诉我们了吧。”

  女子想一想,低声回答:“我姓关,叫悦红。”

  “很好,关女士,这些文件有待签署,请你读一读,你有不明白之处,院方有翻译帮你,同时,我想向你解释手术过程。”

  林茜到医院另一翼去看女儿。

  推门进去,看到扬在床角的睡袋里好梦正浓,一边堆着他的手提电脑及零件。

  他索性把工作搬到妹妹病房来做。

  林茜蹲下推醒他。

  扬睁开双眼,林茜示意有话要说,他掀开睡袋跟林茜走到房外。

  林茜把好消息告诉他。

  扬咧开嘴笑,露出雪白牙齿,到底年轻,笑不多久,忽然又流泪。

  “去,去把好消息告诉妹妹。”

  “爸知道没有?”

  “我已通知他。”

  “可知捐赠者身份?”

  林茜微笑,“因不想增加他们压力,院方一贯守秘。”

  林茜心思灵活,暂时不想孩子们知道太多。

  “捐赠者十分伟大,凡是手术,均有风险,需在盘骨钻几十处采取骨髓呢。”

  林茜点点头。

  这时,璜妮达送早餐来。

  扬说:“璜宠坏我们。”

  璜说:“请与我一起祷告。”

  她拉着林茜母子的手,开始用西班牙文祷告,有人经过,要求加入,稍后医生护士也受感染,伸手搭住他们,不到一会,已聚集了十多人,各自用本身母语祷告,最后,同声说阿门,人群又静静散去。

  林茜回到李医生处。

  关悦红已经准备妥当。

  林茜轻问:“你可要见一见小英?”

  她仍然摇头。

  “你毋需表露身份。”

  她还是摇头。

  “我有她近照。”林茜打开手袋。

  李医生按住林茜的手。

  林茜问关女士:“你这次来,不是与她团聚?”

  关悦红清晰回答:“我这次来,是为着捐骨髓。”

  林茜别转头去,坚毅的她不禁泪盈于睫。

  惊惶慌乱紧张中,她也怕英会认回生母,从此疏远养母,但是母女相认是件好事,她从未想过要从中阻挠。

  没想到这女子比她更明白道理。

  关悦红轻轻说:“之后,我结了婚,我有别的孩子,他们以为我来东岸探亲,我的生活还过得去,这件事之后,我会悄悄离去。”

  林茜点点头。

  “你们……为什么不责备我?”

  李医生想一想,“斥责他人太容易了,我一向不做那样的事。”

  林茜吁出一口气,“见略相同。”

  关悦红不再出声。

  看护进来,“请跟我走。”

  林茜忽然觉得疲倦。

  她轻轻说:“岁月不饶人。”

  当天傍晚,她在晚间新闻里鸣谢观众,多谢他们参予救助英安德信,得体地希望他们继续为其他病人登记配对。

  小英在病房中看到新闻,感动不已。

  她向同学蜜蜜说:“我妈最好。”

  蜜蜜不住点头,“她真能干,又愿全心全意为子女,这些年来,扬名立万,可是,从不忽略家庭。”

  “我仰慕我妈。”

  蜜蜜忽然说:“家母至今没学好英语,她是个平凡的家庭主妇,平日只在小孟买一带出入,可是,她也是最好的妈妈。”

  英笑,“我们多么幸运。”

  “有一首儿歌,叫做‘如果你知道你快乐’——”

  “如果你知道你快乐就拍手,如果你知道你快乐踏踏脚——”

  两人像孩子般唱了起来。

  。

  蜜蜜同好友说:“有一刻,我以为我会失去你,怕得我失声痛哭,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原来不同国籍也可以成为好友。”

  英说:“扬打听过,这家医院像联合国,共有三十八个国家语言翻译,大部分是员工,也有义工。”

  “真不可思议,这许多移民,都跑到同一片土地来,乐意遵守这个国家的律法与制度。”

  “这会不会是论文的好题目?”

  “可惜我们不是读人文系。”

  扬推门进来,“又在谈论男生?”

  蜜蜜一看到他嚷出来,“光头!”

  扬说:“我陪小英。”他摸摸头皮。

  小英头发已掉得七七八八,她索性剃光头发戴帽子。

  扬亲吻妹妹的手,“清人,你有救了。”

  蜜蜜笑得落泪,“你叫我什么?”

  “咖喱?”

  大家笑作一团。

  看护进来观察小英,听见他们互相戏弄,不禁笑说:“谁叫我青蛙,我可要生气。”

  她是法裔。

  英用流利法语答:“你理那些人作甚,他们是屎。”

  “你听,光是这句话就惹架打。”

  “你说呢,真正的种族和谐有无可能?”

  看护答:“像我国这样,表面和平共处已经不易。”

  “你指法国?”

  “不,我国。”

  “是是,我们都宣过誓效忠,不可食言。”

  看护同小英说:“你需先做辐射治疗,明白吗?”

  英点头。

  蜜蜜看看手表,“我得回家赶两份功课。”

  她告辞。

  英问看护:“谁是那善心人?听说,我们可以通信,但只允用名字称呼,不可提及姓氏。”

  “你的捐赠者说不必挂齿。”

  “那是什么意思?”

  “他匿名,不想透露身份。”

  “是位他?”

  “是一名女士,好了,小英,你该休息了。”

  英叹气,“这阵子体力不支,时时不自觉堕入睡乡,忽尔又醒来,继续做人,未老先衰。”

  “你就快打硬仗,不可气馁。”

  “倘若不再醒来,也不十分介意呢。”

  “千万不可这样想,病人意旨力最重要。”

  英还想表示感慨,但是已用尽了力气,病人连发牢骚也乏力。

  看护轻拍她的手。

  半夜英缓缓醒转,她发觉房间里有人。

  她想扬声,但努力运气,力不从心。

  那人不知她苏醒,站在角落不出声。

  英看着他,这是谁,不是林茜妈,也不是扬,呵莫非是要来带她走。

  英不动声色,那个穿深色衣服的人踏前一步。

  英忽然想到床头有唤人铃,她转头去找,再抬头,那人已经不见。

  那时,天渐渐露出曙光。

  扬推门进来,他高大、强壮、大眼、黑肤,不怒而威,可是他吓走了刚才那个人?

  他蹲到妹妹身边,“昨夜我在家睡着了,两只闹钟都叫不醒。”

  “我很好,我没事。”

  “你看,天又亮了。”

  英把头转向窗户。

  “地球自转亿万年,世上分日夜,夏季太阳照在北回归线上,日长夜短,冬季相反……英,为什么人类只在这奇异星球短暂存活数十载,却受尽各种苦楚?”

  英微笑,“这像一篇极佳小说的开头,完全吸引读者。”

  扬蹲到妹妹身边。

  “妈比我还不济,推都推不醒,还是璜妮达最灵光。”

  “叫你们操心了。”

  扬脱下线帽,摸一摸光头,“先一阵子还以为失恋最惨:天地变色,寝食难安,一见伊人与别的异性说笑,心如刀割,现在明白,那真是小事。”

  英故意问:“那女郎是谁?”

  没想到扬会坦白:“纳奥米布列。”

  “她?”小英诧异。“虚荣的她配不上你,我自初中就认识这女孩,成日到卫生间照镜子,吱吱喳喳,谈论化妆、衣饰、男生,毫无宗旨。”

  “我现在也明白了。”

  英笑,“可是,当时为什么看不清呢?人们老是错爱。”

  “今日你把纳奥米布列加贴一百万美金送给我也不要。”

  “你几时爱上该女?”

  “九个月前。”

  “现在爱谁?”

  “最爱家人。”

  小英揶揄他,“唏,我也有份,多好。”

  “你的唐人男友可有来探访?”

  “他们逃也来不及,怕我扯住他们的衣角哀哀痛哭缠牢不放,试想想:一个病人,又来历不明,身份太沉重了。”

  扬也这样说:“他们配不起你。”

  英微笑,“我也这样想,不过,是否应当严峻的考验别人呢,我又认为不恰当。”

  林茜进来,“在谈什么?”

  扬说:“我与英最投契,有说不完话题。”

  林茜微笑,“那样最幸运。”

  英说:“两个不相干的孤儿,因为妈妈缘故,被拉到一块,成为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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