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椅子上并坐着凌易和紫染两个人。
「我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有为钱发愁的一天。」沉默良久,凌易伸出手去拨弄几下碎银。
银子在桌面上滚了滚,一块滚落到地上,仅剩的那块在油灯下折射出冷冷的光芒。
「裴安阳,你还真狠,都是相交十几年的朋友了!」他双手抱头,十指插进发间,一脸烦躁。
「也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呢!」紫染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他,只好道。
「呵呵!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妳会这么说。」他脸上泛起一抹微笑,「依妳这性格,如果是在商场上,不知会被怎么欺负了去。」
「不怕,我有你呢!」她笃定的道。
「这么信任我?就不怕我也在骗妳?那妳可就人财两失,损失惨重了。」凌易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
「你是吗?」她直视他的眼睛。
他只沉默的摇摇头。
「那不就结了?」紫染乐观的道,「反正我一无长财,二不是绝世佳人,有什么怕人骗的呢?」
「胡说,我的染儿可是绝世奇珍呢!」他搂着她的肩膀,笑道。
虽然心知这不过是他的调笑之言,可是感觉到那种被人珍视的美妙,她的心里热呼呼的。
「跟着我,实在委屈妳了。」感觉到她不曾挣扎,凌易顺势将她揽入怀里。
「住好屋,享珍饡固然好,却不是我想要的。易哥,我不是为了你的钱才嫁给你,我嫁给你只因为你就是你。」下一刻,她深情的水眸望进他那双深沉的虎眸。
「染儿……」言语已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感受了,环绕她的双臂不自禁的紧些、紧些、更紧些。
「相信我,离妳云鬓上插满珠翠的日子不会太久的。」凌易轻吻她的发丝,保证道。
「我才不希罕什么珠翠。」紫染嗤之以鼻。
「那--妳究竟希罕些什么?」他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笑意。
「当然是希罕我夫君的--」她故意拖长音,等看见他嘴角扯出往上的弧度,才促狭的补上几个宇,「『帮忙』啰!」
「妳……」凌易嘴角还没来得及勾起,就又垂了下来。
「哈哈哈……」看他的变脸实在有趣,紫染忍不住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好啊!妳居然敢戏弄我!」凌易这才发现原来她是故意逗自己,他故作狰狞的表情,「妳好大的胆子,今天看我怎么收拾妳!」
「不,不要啦!」她拚命闪避,却被他的大手搂得紧紧的,根本逃不开。
「说『亲亲好夫君,我下次不敢了』,快说!」
「别、别……呵……我、我怕……哈哈哈哈……」她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却仍敌不过他的搔弄,「别、别……哈哈哈哈哈……」
紫染在他怀里挣扎着,笑得都快喘下过气了,而凌易臀下那瘸了一条腿的椅子,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颤音。
「你--」下一刻,故作严酷状的虎眸对上了笑出眼泪的水眸。
笑声忽然消失了,纠缠的肢体、炽热的眼神……空气里似有什么正在酝酿发酵着。
「你怎 ……」
「不乖的孩子要接受惩罚。」说着,他猛的俯下脸,就像猛禽要将牠的猎物生吞活剥一般。
紫染忽觉喉咙一阵干涩。
「染儿……」他的呼吸热热的吹拂在她殷红的唇办,四片唇眼看就要碰触在一起。
她呼吸急促的闭上眼,抬起小脸……
「爷,你们在做什么?」随着一声惊呼,「咚咚咚咚」七、八个白馒头滚落到凌易脚边。
「钱、通、宝--」凌易的大吼戛然而止,只因他不知道该责骂他冒冒失失打断自己的好事,还是该责备他浪费了宝贵的食物。
「爷,我什么也没做啊!」通宝双手一摊,正要撇清,连手里仅剩的几个馒头也掉落地上。
看见馒头在地上沾了一层灰,凌易的脸色黑得就像黑色大馒头一样。
从目前的情况看来,如果他们再不事生产,可能连馒头都吃不了了,这白痴居然还这样糟蹋食物!
「钱通宝,你这是想气死我啊……」
凌易气得要发飘,突然「喀嚓」一声,饱受蹂躏的椅子再也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顿时四分五裂!
凌易应声坐倒在椅子的残骸上,还一屁股压烂两个大馒头。
「你没事吧?」跌在他身上的紫染,见他眉头紧皱、一脸痛苦的样子,着急的问。
「没……」哎哟~~他的腰、他的屁股啊!凌易一脸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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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凌易在通宝的扶持下,前往附近的小医馆诊治。
等离开小医馆的时候,他们身上所有的财产只剩下那块稍大一点的碎银。
「爷走错了,这不是我们回家的方向……」才走几步,通宝就发现方向不太对。
「没走错,我打算去拜访几个朋友。」虽然伤处已请大夫处理过,可是走起路来仍有些蹒跚。
「爷的意思是要去拜访那些生意上的朋友?」不愧为贴身小厮,通宝马上明白他的意思。
「嗯。」凌易点点头。
他的产业和钱财都被裴安阳搜刮一空了,想做生意也没有本钱,只能想办法借助别人的力量。
「太好了,我们又要有钱了!」通宝兴奋得手舞足蹈。
同化斋的李老板、德聚楼的张掌柜,宫里的……
凌易在心里迅速整理,将那些曾经受过他恩惠,或者拿过他莫大好处的人过滤一遍,确定拜访的人选和顺序,就带着通宝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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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们回到织染行,天色已经黑了。
「快来吃饭吧!」看见他们回来,紫染招呼道。
她擦净手,将一盘炸得又黄又脆的切片馒头放上桌,又端上一盘脆炒金针,一小碟炒鸡蛋,最后还上了一碗百合莲子汤。
「这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堪称丰富的菜色让主仆俩瞪大眼,他们明明记得家里所有的钱都被他俩带走了呀!
「放心,一文钱也没花。」她笑盈盈的,「馒头是昨天剩下的,金针和野百合都是从后面的花园里挖的,莲子是在附近的荷塘里摘的,至于鸡蛋嘛!我在后院挖野菜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鸡窝。」
两人没想到那个杂草院里还能有宝贝,一时间表情很诧异。
「快吃吧!这些馒头我已经剥了皮,很干净的。」看见他们迟疑,紫染还以为他们是嫌馒头掉到地上过呢!
「咕噜咕噜……」肚子发出鸣叫声,饿了一天的主仆俩扑向饭桌,吃得如风卷残云般……
「好吃吗?」她柔柔的笑了。
「好、好好吃。」通宝的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
「娘子的厨艺真不赖,辛苦妳了。」凌易含蓄多了,夹了片馒头放进她的碗里,「妳也一起吃吧!别饿着了。」
「嗯。」紫染点点头,咬一口香脆的馒头,心里甜滋滋的。
「哼!那些人还真不是东西!」「啪」的一声,通宝一掌拍在桌上。
紫染吓了一跳,筷子上夹的馒头掉到了桌上。
「通宝!」凌易浓眉一皱,喝止道。
「爷,我装不下去了!这些事闷在心里,我实在受不了!」通宝气愤的叫道:「咱们不就是没钱落魄了,又不是得了瘟疫,那些人犯得着这样吗?最可恶的就是黄公公了,平常收了咱们家这么多好处……」
「闭嘴--」他再度喝道,却扯痛了伤处,一时间痛得说不出话来。
「通宝不闭嘴!再不说出来,就快要憋死了!那些人平常受了爷那么多恩惠,现在避不见面也就罢了,居然还放狗……」说着,通宝激动得掉下眼泪。
「放狗?」紫染的脸色也变了。
她这才想到凌易回来时,他的脚好像比出门时更跛了,裤子好像也被扯破了……况且,如果他们只是去看大夫的话,去的时间也实在是太久了。
「你的腿……」
「我的腿没事,通宝就爱大惊小怪,妳别担心……」凌易想要安抚她,可她已冲过来掀起他破碎的裤子。
「啊……」解开他腿上胡乱包裹的骯脏布片,看着那血肉模糊的齿痕,她不禁泪眼婆娑。
「我不痛,真的。」他安慰道。
「怎么可能不痛,裤子都被血濡湿了……」紫染的眼泪扑簌簌直流。
「没事的,我没事。」他轻轻抚摸她绷得紧紧的肩头,试图缓解她难过的情绪。
「我要爷再去看大夫,可是爷说咱们就快没钱了,怎么也不肯……」通宝絮絮叨叨的。
「大夫……」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站起身匆匆丢下一句「我马上回来」,就冲出了屋子。
怎么了?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通宝,你去打盆水来。」两人才纳闷着,紫染已冲回来,手里多了一大把野草。
「好。」通宝急急忙忙的出去打水。
紫染找来捣染料用的小石臼,将手里的野草全放进去捣个稀烂。等通宝提着水桶回来时,草药也已经捣好了。
她先仔细清洗过渡易的伤口,拿出石臼里的野草糊敷上,再用干净的布将伤口裹好……
忙完之后,她才放任自己瘫坐在地上,身体仍隐隐颤抖着。
「染儿别怕,我没事了!」凌易俯身抱住她,这才发现她的背已被汗水浸透了!
「我忍不住想起爹被撞的时候……」她的额头也布满冷汗,声音嘶哑,「我怕、怕你会和爹一样离开我!」
「没事,一切都过去了!我不是好好的在妳身边吗?我哪儿也不会去的。」他将她抱得更紧了。
「多亏你娶了我,我好怕会一个人……」她的声音梗住了。
「能娶妳是我的幸运。」虽然这是一桩建立在谎言和利益上的婚姻,但凌易却一天比一天更庆幸自己娶了她,也一天比一天更加的深爱她。
「别哭了。」感觉到自己的肩头被她的泪濡湿,他的心都揪紧了。
「呜呜呜……」
「乖,别哭了,哭肿眼睛就不好看了。」他将她打横抱起,像哄孩子一样劝哄着。
终于,哭声渐渐的弱了,又等了一会儿才停止。
「明天我想去房山找染料。」她忽然道。
「不行!」
「太好了!」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分别出自凌易和通宝的嘴里。
「既然夫人的手艺那么好,爷为什么要阻止……」通宝不解。
「染儿,妳曾说过妳和妳爹发过誓,我不希望妳因为我而违背誓言。」凌易一脸认真。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紫染微笑道。
「染儿,我是说真的,我不希望妳为了我--唔……」
她伸手掩住他的嘴,「先听我说,好吗?」
凌易点点头。
「爹发誓不染绫罗是因为我娘亲。当年娘亲被那人看上了,不得不和爹一起进宫去染绫罗,最后弄得一家人妻离子散的……」说起当年的事,紫染仍是一脸怅然。
「你娘是被抢进宫的?」凌易很诧异。
「是啊!娘亲可不像我这么平凡,虽然我几乎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不过爹说我娘亲可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呢!」说到这,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不是说我们两家曾经是世交吗?」
「是、是啊!怎么?」他硬着头皮道。
「你比我大些,一定还记得我娘长什么样,对不?」紫染兴奋的抓着他的手,「和我说说吧!我好想娘呢!」
天哪!他哪认识她的娘亲了,什么世交、定亲的,根本就是他的谎言!
「我想起来了,妳娘亲确实长得很美,一头乌发光可鉴人、弱柳扶风的神韵……她的五官很、很美,特别是一双翦水秋瞳……」凌易绞尽脑汁,拚命想着最美的女人该是什么模样。
「别说了!」没想到他如此卖力的形容,竟惹得紫染不高兴了。
「怎么了?」难道是他不小心说错话了?可她明明说过对娘亲已经没有记忆啊!
想到这,他不由冷汗涔涔。
「我一点也不像娘。」她闷闷不乐的说。
「我知道啊!」
「我既没有乌黑长发,也没有弱柳扶风的神韵,我的眼睛虽然够大,却从来没有人形容它像翦水秋瞳……」紫染难过的喃道。
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不够黑的头发、不够纤细的骨架、和不够柔美的眼眸……
「小傻瓜!」凌易这才明白原来他的亲亲小娘子在吃醋了!他在她耳畔轻声道:「到现在妳还不明白吗?在我心里只有我的染儿最美。」
「你--」他大胆的表白让她的脸一阵红。
「是我不对,居然让娘子大人吃起岳母的醋,我真该死……」她绋红的面颊好可爱,让他生起了逗弄之心。
「你又闹我!我、我还没说完呢!」紫染佯怒道。
「好好好,不闹、不闹,说吧!我听着呢!」
「爹是因为自己心爱的女人才发誓不染绫罗的,我今天也是为、为了……『那个』才破誓的。」她结结巴巴的,终究还是说不出「心爱的男人」几个字。「爹他若在天有灵,也一定会理解我的。」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妳是在告诉我,我是妳心爱的男人吧?」凌易笑道。
「你……」哪有人将话说得那么白嘛!紫染羞得红通通的俏脸整个埋进他怀里。
「呵呵呵呵……」酸易笑得愉快至极。
「爷,您这招欲擒故纵使得可真好啊!」瞅见紫染不注意,通宝用口型道。
白痴!凌易给了他一记冷眼。
这是什么意思啊?通宝搔搔头,非常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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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紫染背着随身小包袱直奔京城左郊的房山。
凌易的伤势还没痊愈,却坚持要跟她同行,否则就不放人。拗不过他的坚持,她只得同意。
他的腿上有伤,可是任凭她怎么说,他就是不答应雇一辆车来代步,理由是,钱要花在刀口上,得留到运染料回京时再用,现在的他还撑得住。
撑得住?才怪!
紫染既心疼他的身体,却又对他的固执感到无奈。
节气虽然已经入秋,却正值秋老虎肆虐之时。
才走了半天,两人的衣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已不知多少次。
按照计画,他们下午就能到达房山脚下的小村庄,当晚再随便找家农舍凑合一宿,第二天天一亮就能上山去采集需要的原料了。
可现在,别说是下午了,只怕天黑也到不了村庄。
发现那一路上替她遮挡阳光的高大身影,又一次远远落在后头,紫染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易哥,我好累啊!」她停下脚步,擦了擦汗,做出一副走不动的样子。
「又累了啊?那赶紧歇歇脚吧!」凌易步履蹒跚的「跑」上前,体贴的将她扶到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唉~~被搀扶的该是他才对吧!
紫染忍不住在心里直叹气,但顾及他的男性自尊,她终究还是将这话咽下肚去。
天干物燥,在太阳炽热的官道上走了半天,整个人热得就像要燃烧起来。
凌易拿出水袋想暍水,却吃惊的发现出发时还是鼓鼓的水袋,现在已变得干干瘪瘪了。
「天气热,喝点水解解暑吧!」他将水袋递给她。
「好啊!」紫染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的接过水袋,可她才小小的喝了一口,就皱起两道秀眉,「这水的味道好像不太对劲。」
「不会吧?这是早晨我新打的水呢!」湲易的嘴唇都干裂了,却仍舍不得喝水袋里仅剩的水。
「可是味道真的不对劲。」她坚持。
「真的不对劲吗?』被她这么一说,他也开始疑惑了。
「不信你自己喝喝看呀!」紫染将水袋塞回他手里。
「没有味道啊!」他凑到袋口闻了闻,没闻到什么不对的味道。
「你以为自己是狗鼻子啊?」她没好气的道。
看见她生气了,凌易只好将嘴巴凑到袋口,本来只想小小的喝一口,最后竟忍不住「咕噜咕噜」的喝了两大口。
糟糕!等他意识到不妙,水袋里已经没有水了。
「水没有坏,妳欺骗我。」其实凌易哪是那么容易骗的,他会着了紫染的道,只因为太相信她了。
「我是真的觉得有些怪怪的嘛!」紫染打定主意死不认错,见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唇畔不由泛起一朵小小的笑花。
「妳该不是被太阳晒昏头吧?怎么连味道也辨不出了?」凌易伸出大掌试探她的额,喃喃自语,「没发烧啊!难道是太累了?」
「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上路吧!」紫染站起身。
「好。」凌易点点头,仍是一脸担心,「要不要我背妳?」
「背?」她怪叫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赶紧亡羊补牢,「我、我是说我现在还不太累,等我真的撑不住了,你再背我。」
「嗯。」他再次叮咛道:「累了一定要告诉我,不可以强撑喔!」
「知道啦!」她迈开脚步往前走去。
见她的脚步还算稳健,凌易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下了,随即努力追上她的脚步。
他之前贵为京城巨贾,出门不是坐车就是坐轿,连骑马的次数都不多,又何曾走过漫漫长途呢?才走了半里,他的脚步就又一次沉重起来。
紫染瞥见了不出声,只是偷偷放慢自己的脚步,以配合他的步伐。
尽管如此,他的脚步还是越来越慢,越来越蹒跚,靴子里也越来越湿、越来越黏……
这时,一个「天籁之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大哥大姊,要搭我的便车吗?不要钱的……」